廃棄されたただの置き場

ご遠慮なく。

【成御】明日无雨无云

牙琉雾人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成步堂在舞台下方目送着演员的退场,其余人纷纷走下台来到他身边。灯光依次亮起,剧场不再只有成步堂龙一一人,事务所也变得热闹了一些,他置身于美贯和王泥喜的打闹中,久违地感受着走出牢笼的、不再被束缚的快乐,即使他已变得不大爱表露情绪,却还是悄悄漾起了笑容。查理君也许会察觉到。

但是还有一个人没有登场。关于他,成步堂心里一直隐隐藏着预感,过去他一直认为一切都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会拉开帷幕,既没有期待也没有盼望,而是静静地等待一块石头自己落地。所以御剑怜侍推门而入那天成步堂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他刚好泡完速食面准备开吃,一股红色的旋风便突然闯了进来。他还是律师的时候忙起来吃泡面的情况常有,而今这却让他蒙生出一股狼狈之意,塑料叉子卷着几层面举在半空中还未送到嘴边,让人在吃与不吃中犹豫不决。

过了三十,男人的自尊心愈发长成一棵大树,无法轻易撼动。经过一番不是特别激烈的思想斗争成步堂还是放下了叉子,这期间御剑已经环视了一圈事务所,给足了他时间搜肠刮肚寻找开口该说的话,可最终依旧一言不发,连沉默也弥留。御剑的视线隔着镜片落在他脸上,他说,这个地方跟以前一样乱。主人不语,倒是来客先发言。

“不知道会有客人过来,不然会收拾一下。”平时也几乎没有访客就是了,成步堂补充道,说话带点结巴。所幸美贯有舞台表演,王泥喜跟着去当助手了,否则情况可能更糟——不,也许他们都在还会稍微好点。成步堂在心里打着腹稿,不合时宜地想起御剑办公室的国际象棋,他们就像棋盘上仅剩的两枚棋子,红色剑士追赶着蓝色的步兵。但蓝色已经是一个过于遥远的回忆,就埋在他的衣柜深处,现在成步堂仅是棋盘外灰色的无名小卒。他刚刚结束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还在调整休憩。

来客没打算作过久停留,省去了成步堂起身泡茶的功夫。“我就来看看,”御剑说,“刚刚下飞机,没有去的地方,过来打发一下时间。”为了证明这句话的可信度他特意看了眼手表,午后12点24分,这个点还不能办理入住,全世界都在忙着吃午饭,他们若临时兴起出去搓一顿,那么现在就是最适合会面的时间。然而两人都没有提这一茬,御剑半只脚踏出事务所,成步堂站起来说我送你,被他摆手拒绝。事务所的门被带上,上锁声落在耳里轻不可闻,这里又只剩下成步堂一人。

他曾经预想过几百种可能,唯独不会是今天这种。除了凉下去的面,重逢毫无波澜,一如当初分开那般。成步堂发短信说我们最好别再见了,后面一句为了你我都好没发送出去。这条消息石沉大海,收件人也真的就此消失。成步堂几乎不会再去想他,却没有在年度大扫除的时候把某瓶指纹粉扔去垃圾站,一年又一年,恐怕早就过了使用期限。他们断得干干净净,长久以来成步堂如此坚信,可当断面重新连接,他一眼就看出他瘦了,眼镜也遮不去泪沟和疲惫,眉间皱纹有增无减,大约工作忙,作息三餐都不规律。

这般推论并非毫无根据。御剑怜侍正逐步往上爬,卖他情报的人这么说,代价是成步堂跟他赌一局。人们禁不住不败传说的诱惑,如此一来他空手套来了很多消息,真假掺半,方向大致相同。只是成步堂记不清上一次去那家餐厅是什么时候,因此无从得知御剑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何况从下往上窥探本身不是易事。偶尔有懂行的人追问他需不需要特别服务,你们以前好像关系不一般,可以算点折扣。对此成步堂总是一笑置之,一是笑他们现在并不是朋友,他没有打探他的必要;二是笑他们过去的亲密超乎常人想象,这个秘密没有第三人知道。

当晚成步堂抽了很多烟,烟灰缸里堆积成山。他自嘲堕落,酗酒抽烟赌博样样不落。成步堂年轻的时候很讨厌这玩意儿,现在依旧谈不上喜欢,马上他为自己开脱这是因为思考问题的时候需要做些什么,就像有些人爱转笔有些人会咬指甲。抽烟对他来说更像一种刻板行为,而且跟葡萄汁比起来没那么容易胀肚子,但是这需要建立在不会影响身边人的前提下。美贯一进门就被过浓的烟味呛得皱起眉头,成步堂没有柔声道歉说是爸爸不好,他甚至没有转过来。她察觉出空气中的沉闷,因而咽下抱怨,默默打开窗户通风,做女儿的免不了在特殊的时候牺牲自己做小棉袄。成步堂后知后觉美贯回来了,尴尬地咳着熄灭了烟头,随后和女儿一道打扫了事务所。实际上他正盘算着如何开口向她介绍一下旧友——如果他们还算的话。既然御剑已经出现在这里,那么他与美贯迟早会见面。但是成步堂希望尽可能延长中间这个过程,昔日他被检方送上了断头台,而真正的敌人却是律师,站在哪方已不能作为敌友的判断标准。如今检事局面临更新换代,黑暗的法庭时代正铺天盖地地吞噬着司法界,他实在不知道应不应该贸然让美贯认识也许与之有关的人物,也不清楚这会招徕怎样的后果。

犹豫再三成步堂挑拣着词语开了口,仅是提了下御剑怜侍的名字和职业。美贯马上反应过来是电视上接受采访的红色检事,因为养父看到他就换台,她甚至暗自猜测过这个人不是什么正面人物,一席话把成步堂噎住了。

“……不是,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成步堂撑着脑袋不知该如何解释,话到嘴边没个头,不知不觉他又点了根烟。美贯回忆起自己曾经在事务所周围见过他几次,他总是开着红色的跑车穿着红色的西装外套望着这里,不会靠太近。他们之间并无过多接触,但根据成步堂的态度和眼前不请自来的人推测出这两个人认识并不困难。

“他值得信任……大概。”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有求于他,成步堂望着指尖腾起的烟雾咽下后面这句话,意识到自己的防备在御剑怜侍面前可能不起作用,美贯一席话便打消了他的全部疑虑,甚至让他说出“信任”这个词。轻易相信他人的成步堂早已留在了过去,恩师曾告诉他要信赖自己的委托人,同样也是她忍不住坦白成步堂君的确是个天真的人。

关于御剑怜侍为什么会现身于事务所附近,成步堂不去追究,他心里不是没有答案,只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继续装在心里会让他想起以前因为冲动便把项链吞进肚子去的自己。冲动是魔鬼,是原罪,他收到某张邀请函的时候仍旧在想着这个。一大早美贯就兴冲冲地把邮筒里的红色信封举到他面前,上头写着御剑怜侍的名字,还规规矩矩地盖着他的个人章,正经到生怕成步堂以为造假似的。里头装着一张正式的邀请函,内容大致说美国那边有一个法庭制度的见习机会想邀请他去参加,可以拿钱学习,自然也不用担心食宿。总结起来就是天上的馅饼掉在了成步堂眼前,看他去不去捡而已。

彼时美贯已经重新回到学校读书了,住宿制。而王泥喜已经过了初出茅庐的青涩劲儿,作为律师能够独当一面了,因此成步堂不用担心他出远门事务所会乱成一锅粥的情况,甚至他长期不在的时候美贯和王泥喜能够打理得更好。显而易见地他不能用事务所离不开自己这个理由拒绝,那么剩下的只有自己弹钢琴一样的英语水平这一条出路了。对方回他语言问题不用担心,会有专人带,成步堂再挖不到拒绝的说辞,只得乖乖收拾行李办签证。从头到尾他都没考虑过自己想不想去够不够格去,脑子一热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头重脚轻地落地之后才知道那个所谓专人就是御剑怜侍。他来接他,然后告诉成步堂接下去先回公寓,他们共同住的。

成步堂该感谢长途旅行的劳累让他无暇顾及自己即将和御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事实。好在他也留了些心思,并非毫无准备地赴约。来之前他曾把七年前的西装拿出来比划过然后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因为它缺少一样金色温暖的东西,那会让人想到残缺与不完整,而他必须避开为联想过去提供机会。所以成步堂在日本的时候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穿着灰色外套拖鞋戴着针织帽,胡子没刮眼睛也睁不开,上车倒头就睡,看上去十足疲倦。

异国生活悄无声息地展开。御剑没急着给成步堂安排日程,而是先给了一周的时间让他倒时差。对于见习来说这也过于奢侈,然而成步堂悉听尊便,天天睡到下午才起再开始一天的活动。第八天他们一同坐在餐桌上吃早餐,御剑得带他去当地法庭。成步堂边打着超长的哈欠边往面包上抹苹果酱,他的胃正无限思念日本,思念纳豆味噌鲣鱼干和昆布的滋味。但是做早餐的人就在桌对面看报,因此他必须毫无怨言地下咽,忘记自己没那么甜口的事实。饭后他主动收拾,御剑也没客气,放下报纸下楼发车。

临出门前成步堂看了眼挂在衣帽架上的针织帽,略微踟蹰后伸手摘下来戴在头上。他不需要伪装,御剑也不需要,明明视力能够满足驾驶需求却还是架着眼镜,仿佛缺了便不再是自己。那么戴上了就可以找回自己么,成步堂无暇回答这个问题,御剑还在楼下等他,他们在迟到的边缘疯狂试探。

第八天只是一道小坎,熬过去生活还是按部就班。成步堂跟随御剑一起上法庭,除此之外没有更多其他方面的交流,话题仅限于食宿与成步堂的个人需求。御剑本身也忙,那个时候成步堂才知道他坐实了检事局局长的位置,两人至多只能一起出门,休庭后他还有工作上的私事和应酬需要处理,这时候只能成步堂一个人出去晃悠或者回公寓补觉。御剑回家的时间绝对不会早,通常是十点往后数,不过午夜都算及时下班。他基本不会在公共区域做过多停留,匆匆洗漱好就上床休息。隔壁的房门刚刚关上,成步堂便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坐去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到后半夜。

与或真敷家族相遇那年是成步堂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期。年初他解决了过去的疑难便马上陷入来自未来的绝望中,陷入泥淖自身难保的状态下美贯闯进了他的生活,成步堂一夜之间担起父亲的臂膀,同时还得为根本不知是否有机会寻回的清白四处奔走。他脱去引以为傲的蓝色西装换上钢琴师的装束,像变了个人一样换着方式讨生活。迫于现实所需,这些年成步堂学会把真心放在针织帽里戴起来,顺带藏起自己的弱点。但有些事情单纯靠隐忍永远也学不会,比如弹钢琴、比如变得无情,做一个真正黑暗的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他只留了很少一部分时间给自己,真的闲下来反而不适应,只能任凭黑夜反噬,慢慢思考失去的一切。

某个休息日他睡到日上三竿,御剑早就出门了,成步堂打开门看到一纸袋子的苹果,如果不是对方在里头塞了留言的纸条他会以为这是御剑睡糊涂放错了地方。那些苹果一个个吸饱了太阳,全部泛着殷实的红色光泽。然而还不止,他们错开时间抽不出空交谈时成步堂的房门口就会出现点什么,大部分情况下是他见习需要阅读的书籍。御剑换了种方式督促他做正事,却也是位懂得平衡鞭子与糖的好教师。成步堂还能收到古典CD,甚至是他爱喝的葡萄汁。

他从未向御剑透露过这点,离开日本之后也一段时间没碰过酒精了,只得一边感慨对方照顾人水到渠成而滴水不漏一边拧开瓶塞。满心欢愉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他们似乎再也回不到过去某个节点。那时候成步堂带着真宵去看大将军的演出,御剑携糸锯紧随其后,并于看到成步堂的那一刻选择转身就跑。现在他们还算坦诚地面对对方——大和民族标准的坦诚,中间就隔着一道墙,不会逃也没有地方可逃。御剑会主动关心人,但是言行不可避免地带着克制,他自己也有所回避,他们都在相互试探而没有结果。成步堂隐隐觉得御剑知道他半夜在客厅发呆,他们中间隔着一扇门,然而那只是隔开他们的许多道墙中的一道。有时候他们有勇无谋,所以御剑会不打招呼地来见他,所以成步堂会答应来美国;更多的时间里他们被理智所束缚。有意无意地躲也好,光明正大地逃也罢,孤独是个太难打破的容器,罐子里的人知道,罐子外的人清楚。

带着这样的想法,成步堂久违地喝醉了,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醉酒是什么时候,久远到能追溯去上辈子,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一定十分安心,否则他不会把自己放在被酒精麻痹这么危险的境地里。成步堂醉得云里雾里,昏暗中他感觉有人架起自己往一个方向走并抱怨着什么,他用残存的意识辨认出是自己的房间,并把头埋去那人脖子处,一阵带着烟味的柑橘香飘进他的鼻子里,毫无预兆地引起一股酸涩的冲动。成步堂独自在沙漠中行走太远,上帝慷慨地馈赠一片绿洲,他不知道上帝是谁,只能在头挨着枕头那刻无意识地拽住身边人的袖子,依赖如同急速退潮又凶猛袭来的海啸一般打翻了他的心,母胎伊始便存在的本能一浪高过一浪卷走了成步堂,卷进旋涡的中心。他开始抽泣,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有年龄减去三十岁的小孩也未必有他这么无助。那个人立刻抱紧了他,化身为所有灾难片里最为安全的避难场所,那般毫无保留地接纳了成步堂内心的崩塌并给予他庇护。御剑一直跪在地上,他跪了很久只是因为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紧紧抱着成步堂,他不停说着没事的龙一有我在,直到这些词语开始生效,直到成步堂流干眼泪和所有情绪。他从没见过成步堂哭,也从不知道一个天性乐观的人可以崩溃得那么彻底。过去他曾经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逼迫成步堂振作起来,如今悲悯发誓要烧坏他神经,任何强硬只会让大桥坠落得更快。他们的心脏紧挨在一起,成步堂的泪水流进他的颈窝,御剑的眼睛也变得模糊;成步堂的悲恸撞着他的灵魂,他的心也跟着碎成一瓣瓣。这一刻他们等了很多年,等到仿佛差点忘记的一个传说,等成了和平年代的一块墓碑。

御剑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十分擅长共情的人。回想起害怕地震那些年,没有任何人能够将他从噩梦中喊醒,除了他自己。恐惧与妄图拯救的心情是那么分裂,他从其中一方跳脱出来走进另一方,而成步堂正处于自己站过的位置,单手拿起树枝给自己画了一个圈。他们只需要相互对视一眼,御剑便能明白当初他想要拉自己一把的冲动和徒劳。他当然能感受到成步堂态度上的回避,但他不会因此叱责成步堂的无情,也不视其为对过去自己的惩罚,因为人类的悲欢离合并不相通,谁都无需对此负责。他们隔岸相互呼唤,无论分分合合。真心在脚底下汇聚成一片大海,游过去不是为了纠察谁对谁错孰是孰非。

成步堂终于沉沉睡去,后来御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他艰难地支起麻木的下半身为他盖好被子,又拿来毛巾给他擦了脸,动作轻如细雨。成步堂看上去睡得相当踏实,他不忍心破坏他的美梦。尽管他们两个人早都脱离了孩童的范畴,半个身子踏进中年。唯有今晚御剑希望他幸福快乐,如果成步堂不再感到安全,他愿意为他遮风挡雨。

一夜无梦。闹钟特意被人按掉了,迎接成步堂的只有落进房间的太阳和宿醉的头疼。他觉得大事不好,看了眼时间,今天并非双休日,法庭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而成步堂还躺在自己床上,本应出门的御剑却只是敲响了他的房门让他起来吃早饭。昨夜的记忆还有残余留在脑海的一隅,成步堂惴惴不安地开了门,对方家居服的样子让他隐隐手足无措,而御剑也同样。

成步堂胡子没刮,帽子没戴,额前散乱地垂着头发,看上去比平日明白很多。他靠在门框上,打哈欠打得五官皱成一团,一只手伸进睡衣里揉自己的肚子,随后完全睁开双眼,清澈透明的眼睛。御剑避开他能看穿自己的目光,别过头去说我等你。同样的话成步堂也对御剑说过,那时他想说的话估计能写满A4纸,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我在法庭等你。但是为什么要等呢,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明明都已经等得不想再等了却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于是御剑没能离开那个房间,他第二次被成步堂拉住了,其实根本不用拉,只要成步堂开口他就会主动留下。他不必再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爱他,也可以在成步堂睁开眼睛清醒的时候拥抱他,吻他。昨夜的心灵相通并不是幻觉更不是一场梦,只需轻轻一拽便可带到现实中来。接吻的缝隙中成步堂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御剑,他叫道。而对方根本不打算让他说出下半句,他们需要抓紧时间体验此刻真实,仿佛如此一来便能到达永恒,把失去过的后怕远远抛去后面。御剑的掌心能丈量他的心跳数,但是隔了一层布料,他并不满足于此。他们倒在柔软的床铺上即将做一些衣服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遮光窗帘能营造出黑暗的氛围却不能掩盖白日宣淫的罪恶,撇开这个不谈常年性生活寡淡的两个人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他们甚至没想过走到这一步——对肉味的渴望迟到却来势汹汹,谁也不输给谁。于是他们默契地放弃了做到最后的执着,专注于解决欲望和迎接归来的爱情。御剑握住他和自己贴在一起,成步堂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对方眼里的凶光仿佛一道落雷劈在他后脑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低头舐去御剑掌心的液体,他们两人份的,剩余的都抹去了双方身上。御剑急不可耐地踩上他的脚背,成步堂哑着嗓子说之后的今晚再,让我做点准备。

“之后想怎么做都依你。”你也得依我。

就这样,御剑怜侍在自己长达十几年的职业生涯里罕见地连请了两天假。这两天他哪都没去,一直跟成步堂腻一起,他们不再分房睡,成步堂带着行李霸道地闯进他的房间直接钻进他的被窝连被子都没抱过去,不做别的,只谈过去和将来。御剑房间里放着一副国际象棋,夜晚时分他们下了一局,成步堂一点也不会,装模作样下了五分钟便开始把玩着手中的蓝色步兵。御剑道出自己思考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摆弄棋盘,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做可以整理思绪。而成步堂看着那特制的颜色质疑你心里难道就没想点别的?御剑说,你先坦白了我再坦白。不然不公平。

成步堂当然愿意说,说几百几千几万次都可以。谈起那瓶指纹粉,御剑先是惊讶,然后开始推算它还能使用的年份,最后得出那早就过期的结论。成步堂说我知道。

“但这是我从你那里拿到的唯一一样东西。它总是会提醒我不要忘记某个人。”

他说完便轮到御剑。成步堂问他过去7年里有没有别的对象,话题里掺了十足的私心。他巴不得御剑开口说我过去现在都只有你这种十分不御剑的话,自然被对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新上任的检事局长说:“成步堂,我们分开的时候你连女儿都有了,天底下最没资格这么问的就是你。”

“你知道美贯是我收养的,别装。”

御剑当然知道。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若成步堂真有想法,美贯恐怕还将拥有一名母亲。他不会不清楚这背后的含义,但故意把话憋着,因为他有成步堂那句别装就够了。“你说别装,那我不装,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

这回轮到成步堂沉默不语,本该他发挥的时候选择弃权,有违于曾经的律师在法庭上飞扬跋扈的形象。成步堂宽大的手掌缓缓伸进御剑睡衣下摆,一寸寸品,仿佛要摸清楚他。御剑顺从地调低了床头灯亮度,回吻着成步堂的额头。

“……我曾一度以为这辈子我会孤独到老死,御剑怜侍作为一名地方检事,墓碑上只有自己的名字,葬在早年逝世的父亲旁边,再无他人。”

御剑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成步堂的问题,他觉得一板一眼回应对方的小心思太幼稚了,但是他的态度说明了一切。他向来不喜欢把话说太满,七分就够了,再多会成为承诺的枷锁。如果成步堂依旧困惑,御剑会放手让他自己去找证据,即使那会形成一场新的辩论风暴也在所不惜。他们在不同的道路上朝同一个方向走,成步堂爱死了他的这份自信,他低下头去,表示自己不会再问。“我相信你,因为我也一样。”

关于过去他们达成了共识,那么接下去便要一同迎接未来。他们可以去涉谷登记,如果有需要的话,但是过程必须严格保密。比起这个,御剑更加担心如何向美贯坦白,成步堂却让他不要顾虑太多。

“美贯已经跟我说了,包括你会偷偷出现在事务所周围的一切在内。”他很难解释清楚美贯的洞察力,只能用勾玉做对比,往后的事御剑有的是时间去了解。御剑没料到成步堂的养女是这么不简单的一个角色,对方听后立刻自豪地表扬道那可是我的女儿。

“她过早地失去了很多,却也因此明白珍惜和爱。下次见面的时候多跟她说说话吧,你会喜欢她的。就像她喜欢你一样。”

“不必担心。我爱你,自然也会爱她。”御剑说。

 

 

见习打一开始只是充满私心的试探,窗户纸捅破了事情也好办了许多。成步堂无需再装模作样地打卡去法庭上发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离下次司法考试时间已经不远,大部分时候他待在公寓准备司考相关事宜,偶尔去接御剑下班。说是接,其实是他乘交通工具去对方工作的地方,再由御剑开车载着回到公寓。成步堂并不觉得这段陪伴毫无意义,不过他终于有回国之后弄个驾照的想法了。可喜可贺,御剑说,有了证之后就可以着手开始攒钱买车了。成步堂掐指算了下买台新车加保养维护自己得打多少个官司才能挣回来,放弃了这个只坚持了五分钟的想法。

御剑在美国的工作也快结束了,再过不到个把月他们即将回到日本面对新的人生篇章。睡前的间隙,御剑忽然问他重新拿回了执照后打算穿什么衣服上法庭,成步堂说可能穿回以前那套,但肯定不会是现在这身。御剑推了推眼镜,成步堂总觉得他想说什么,几天之后才等来下文。对方突然拿出一套订做好的深蓝色西装并摘掉他的针织帽。

“前两天走在路上看到橱窗里这套,觉得十分适合你,我就走进店里给你订了套新的。也不知道尺寸合不合,总之你试一下。”

成步堂一点也不惊讶。他深喑对方从不说废话,御剑会问出口的事,那必然是心中有自己的盘算。出于善心,成步堂努力地挤眉弄眼好让自己看上去心情剧烈波动,但御剑并不吃这套。他让成步堂脱下身上穿着的衣服,仅留下贴身衣物和项链,自己则一件件为他穿好。这样的特殊服务一辈子恐怕只有一次,成步堂屏住呼吸任由御剑动作。衬衫、马甲、西装外套,跟御剑一样的三件套服服帖帖地包裹着成步堂的身体,完全就是他的码数。但印象里御剑从未问过成步堂穿多大码的衣服,何况他们还分开了七年,如果不是御剑将一切归功于自己的记忆力还可以,成步堂几乎要怀疑他半夜偷偷拿卷尺给自己量了。

“过去我就觉得你那套西装实在有点廉价,明明是一流律师却穿得三流的样子,但是眼里闪闪发光。”

御剑终于肯承认他作为律师是一流,然而成步堂不大乐意,他反驳自己那套西装可贵了,廉价只是跟御剑刚当上检事穿的那套贵上天的比。他刚出道时可没豪奢到能花五十万给自己买件上衣,但是以后就说不定了。

成步堂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就差原地转十个圈。御剑比他更满意,他去浴室拿来剃须刀,动手给对方剃胡子。电动剃须刀横着走的年代他还喜欢用传统的刀片,跟电动的比起来十分容易拉出一道伤口,格外让人担心。刀片横在成步堂的下巴上时他的心跳明显加快,御剑靠得很近两个人呼吸几乎贴在一起,这对于成步堂而言又是另一种甜蜜的折磨。他忍着各种层面的冲动直到御剑把自己的下巴剃得光溜溜,头发也顺带抹得服服帖帖,但是有一撮无论如何也不肯贴着脑袋,只好让它自由地垂在额前随风飘扬。

成步堂实在有很多年没认真收拾过自己,对着镜子一时有些恍惚和陌生,仿佛映入眼帘的是平行世界的自己。御剑站在他身后搂着他的脖子,与成步堂一道欣赏。“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有我变了。”他说。

听罢御剑的感想,成步堂伸手摘下他的眼镜。“你也没变,你在我心里一直这个样。”

事实证明成步堂穿什么并不重要,他最好的衣装就是律师徽章。往大了说这套或许存在尺寸不合导致破费风险的西装有些没必要,但御剑就是想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美中不足的是成步堂脖子上的项链跟这套衣服并不搭。他遗憾地说可能以后不能这么戴在身上了,御剑说我还以为你就打算西装配项链呢。

“确实想那么做。我需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并不是一个人活着,还有美贯在等着我。”

“试试怀表型相框如何,一头有夹子可以夹在领口,相框里嵌上她的照片放在胸口里就行。”御剑还特意强调从相框到链子一定要镀金材质才配得上这身衣服。尽管价格不菲,但这个也在赠送的范围内,一切都是为了提前庆祝成步堂龙一重回法庭。

成步堂侧头亲了亲御剑的下巴,谢谢局长,他说,但觉得只有这句远远不够,还应该说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这番重礼。反倒是御剑开了口。

“不用,成步堂。你不要觉得自己欠谁的……你谁都不欠,你只是你自己,你比很多事情都值得。”

成步堂愣了一下。这句话完完全全可以还给御剑怜侍自己,御剑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仔细想来他们好像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拯救与被拯救,挽回与被挽回,爱与被爱。都拼了命替对方补全了心的缺口,没有哪一样是为了自己。于是成步堂开口道,我知道,你也是。

“如果我们心中没有怀揣着最初的自己,也不可能走到今天了。”

身为检事,御剑怜侍曾一度身陷囹吾,他有自己的原则,他坚持法律,追求真相。回想起自己站在被告席被宣判无罪释放那天,法庭上空洒满了彩纸和花,成步堂站在辩护席笑得很开心,像是找回了失去很久的珍宝。这一回轮到成步堂站在被告席,御剑站上辩方证明他的无瑕。他们都是爱的罪人却互判无罪。

一样东西交付到成步堂手里,他翻过掌心,是一枚蓝色的步兵棋子。蒙在头顶的灰色阴霾正疾速褪去,蓝色重见天日,他握着他的手,两枚棋子碰在一起,在成步堂心里的某处,它们碎成一片,红色的剑士和蓝色步兵融为一体。他不懂国际象棋的规矩,但是他的王早已放在了御剑那里。成步堂摸着自己的胸口,御剑的手与他的重叠,将来会有一块怀表型相框在这里坐拥一席之地。重要的人理应放在重要的位置,而在那之前,最早或许可以追溯到小学的时候,名为御剑怜侍红色的王已经深深地埋入了成步堂龙一的心脏。

 

一个天真的人从未想过杀死天真。等到条件成熟,他还会再度把自己放出来。


明日无雨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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