廃棄されたただの置き場

ご遠慮なく。

【承花】逃离(全文完)

*和谐版

*灵感来源于爱丽丝门罗的逃离

*BGM《Six Days At the Bottom of the Ocean》


 

 

 

阁楼传来巨大声响,好像有什么人在狠狠砸着东西,其分贝之大会让人觉得砸在地上的会是一把吉他,或者一张桌子,甚至把门卸下来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那具有穿透力的响声极具规律性,大概每隔两秒响一次,每一次都能体会到骨头的震颤。对于承太郎来说,这样的声音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它毫无预示地响起,悄无声息地结束。是持续十秒还是一百秒?自个儿猜去吧。就在近期,这样的噪音已经达到了每天一次的频率,最近那次是在早餐之后的论文阅读时间里,承太郎拿着学生交上来有关海洋勘察的实践报告,左手装满咖啡的马克杯正往嘴边凑,那咣咣声就从头顶盖下来了。那瞬间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拿杯子的手端端正正地将咖啡握紧了,他轻轻啜一口,轻轻把杯子放回原位。声音响过了10下,过去二十多秒,有关太平洋报告的综述已经飞到了空中教人捕捉不住,承太郎的目光已然不在论文上了,他的脑仁有点痛;响过了20下,承太郎起身,眉头微微蹙着,朝楼梯方向走去。

现在唯一还值得庆幸的是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邻居来投诉。承太郎住在老城区一片靠近出海口的位置,这儿的住宅地段没多少高楼,基本是平房,邻里的家家户户都挨在一起,他住的联体别墅也不意外,墙的对面就是左右住户,在屋子里的时候偶尔会听见邻居拍打墙壁的声音。那是一位住右边别墅的太太,她精神不大好,老认为墙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靠敲击赶出家门,否则会睡得不踏实,半夜起来制造一些声响再躺回去睡。她曾几次邀请承太郎去她家驱魔,因为他看起来身材高大且身强体壮,她坚信家里的鬼魂见着他会四处逃散。作为一个靠科学知识吃饭的学者,承太郎苦笑着,并未拒绝他的请求,象征性地去她家转一圈,这样也能够踏实地睡上一段时间。

轻轻踏上台阶,他已经给自己足够长的缓冲时间从餐桌前走到楼梯口,那声响依然持续,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隔壁太太敲墙的声音和它相比实在杯水车薪。承太郎继续缓缓走上楼梯,脚步很轻。慢点,再慢一点,最好在我走到那扇门之前就停下来,他这样祈祷着,然而再慢的速度也总能走到目的地,过了五分钟,那扇名为现实的门残酷地伫立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朽木的味道,这是这栋别墅上了年纪的证明,那其中还掺杂着一些酒精味,足够令承太郎想象到门后边的情景,他的脑仁更痛了。

声响还在持续着。现在他相信这是故意而为了,它就是奔着让他上楼的目的来的。承太郎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果不其然,巨响戛然而止,耳根子总算是清净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推开木门,试图看清楚里面的情景。阁楼这间屋子什么都有,屋顶一根电线拴着用了很久的灯泡,发黑的钨丝发出羸弱的光在头顶摇摇晃晃,几乎淹没在透进窗柩的白昼中。地板和天花板将这片小空间包裹的严严实实,地上满是散乱的纸张与酒瓶子,洒了一地的颜料和作画工具,还有歪歪斜斜的画板;墙上颜料撒泼的涂鸦被挂着的画盖过去,它们风格趋近于印象派或者抽象派,毫无方正可言,就如街边的小广告一般乱糟糟地糊在墙上。杂乱无章的正中央有一个沙发,旁边摆着一张小桌子,上头被一个唱片机霸占了,桌子底下堆着成片的黑胶唱片。它们的主人正躺在沙发上抽烟,像这里的国王一样,承太郎只是一个来客,不需要他亲自接见,代替国王的是那些士兵一样的空酒瓶;阁楼中就能嗅到的酒精味在这里更加浓厚地在空气中传递,同时流淌着的还有E小调第九号交响曲。踏着行进至广板的交响乐,承太郎想去开窗通风,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先走向沙发,将白外套脱下来,盖在一语未发的红发男子身上。

花京院翻了个身将掸去烟灰,用力吸了一口,这才将游移的目光凝聚起来打到他脸上。他蓬头垢面,唇边浮起一圈新生的胡茬,脸色乌青,似乎是胃袋里酒精的作用。承太郎打开窗户,久违的新鲜空气和寒冷一并灌了进来,吹得纸张微微作响。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画作,大多处于完成到一半就变为废纸的状态,大概最迟明天会变为客厅暖炉的燃料。花京院对自己的灵感从来不加爱惜,画展前夕他总是像这样将自己关进阁楼逼迫自己,疯狂地喝酒疯狂地作画,又疯狂地将它们掷在地上,还不忘补上一脚。这样的状态通常坚持不了多久,他便又陷入几天几夜的睡眠当中,醒来后继续癫狂地做准备。如此反复上一段时间,剃好胡子换套西装他就能光鲜亮丽地出现在闪光灯底下,举止得体带着浅淡的微笑,成为人们眼中那个温文儒雅的著名画家花京院典明。至于他私底下的形象,只有承太郎能够知道了。

比如刚才从阁楼传来的巨大声响,这便是他家的主干的好事。花京院的脚边躺着一些柚木残骸,那本是一块好友送的画板,在几分钟的蹂躏后它变得残破不堪,恐怕刚才他就在阁楼挥着这块可怜的木头狠狠砸在地上。但花京院本人没有丝毫的歉意,对于自己制造的噪音将承太郎从楼下“请”上来也没有一点愧疚。承太郎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份肆意而为的目的性,一开始那或许只是一种单纯的发泄,时间久了那份不满渗透出来,隔着好几层楼滴到盛满咖啡的马克杯里。

“典明。”承太郎尽量柔声唤到。花京院慵懒地回应了一声,随手将烟蒂摁在地板上掐灭火星,紧紧裹着白外套抵御寒冷。经过一个晚上折腾他的精神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眼皮开开阖阖,一副将要冬眠的样子。

“抱我下去。”阁楼的国王终于肯施舍几个简单的音节,模模糊糊钻进承太郎的耳朵里。反正我上来也是要干这个的,这样想着他多少有些释然,再次回到沙发旁边毫不费力地抱起猫一样的男人。花京院蜷缩在他怀里,眼皮一下子就盖上了,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又唤了几声,他毫无反应,身体沉沉地陷在承太郎的臂膀里。承太郎踏出阁楼,寻思着是不是该帮他洗漱一下,或者把他弄醒自己来。花京院睡得实在太死了,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放床上的时候衣服已经被揪得变了形,凭空凸起一小块。

不得不承认这时候的花京院是惹人疼的。如果他换一种方式,承太郎想,我是说,在烦躁的时候从阁楼里退出来洗个澡把胡子剃了,下楼吃点东西,去床上好好睡一觉,好好地拜托我,我会帮他收拾好阁楼并买新的画板回来,顺便把颜料换一批。如果他希望我大可推掉一周的工作在家陪他,如果他希望我可以在床上把他干到昏睡过去起来再继续工作,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出去散个步谈一谈——情况也比现在好很多。最近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此,和花京院的日经怪癖一起充满着整栋别墅。到头来弄那么大动静只是为了叫个搬运工,手机在床头柜上静静躺着,没有发挥半点用。承太郎拿来热毛巾简单地帮花京院擦了擦身子,末了将毛巾随手搭椅子上,把花京院前额的头发尽数捋至脑后。这家伙沉睡和清醒时简直判若两人,就像现在与相遇之初一样,一个天一个地。

 

 

 

几年前。

承太郎应邀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说是聚会无非就是一群年轻人聚众闹事。也就是那晚他遇着了花京院。扎眼的发色,过长的刘海,左右眼分别有两道伤疤,怎么看都是一个奇异的角色,往后的时间眼里除却那颗红色的脑袋他却什么都看不见了。在这种场合承太郎向来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向来都是别人往他身上凑,他从不主动出手。这反倒乐得他边啜加了冰的威士忌边盯着那细致扎进黑西装裤的白衬衫,身上的黑外套几乎融进昏暗的角落里,唯有杯中的冰块微微反着光。

 

可是那双绿色的眸子太明亮了,明亮到花京院在进门的那一刻就立刻察觉到承太郎瞭望过来的气息,堪比某种精密的探测仪。瞳仁野兽一样潜伏着渴望,躲藏于草丛中,利爪尽收,似乎在等待一次撞个满怀的出击。花京院不算一个张扬的角色,但一定很有玩法,承太郎的目光一下子给这个夜晚增添了无数期待。他兀自笑了起来,寻思着如何将对方从角落里引诱出来,又不至于将对方吓跑。

机会发生在凌晨过后。不知谁提议斗酒量,众人便抄家底般把所有存货拿了出来。承太郎的那位朋友甚至翻出了一瓶和他爹一样年纪的白兰地。这群人都开始发疯了,他蹙着眉想,走上前去制止那位朋友。一只手悄悄搭在他握着酒杯的右手上,花京院不知何时窜到身边按捺住他,小声地对他耳语道,你就让他们玩吧,反正白喝不给钱,不行的话就别上了。句末语气上挑,眼含笑意。身为男人被说不行,行吗?不行。即使从对方的语气中嗅到酒精味,即使知道不能跟醉鬼较真,承太郎还是一口气干完杯中的酒。经过长时间的紧握冰都化了,味道淡淡的。杯子空了花京院的期待满当起来,再来一点就溢出来了不带点含糊。目前为止承太郎只喝了这么点威士忌,他很清楚自己喝不过他,承太郎自己也一定清楚,就像花京院很清楚他一定行一样,不止喝酒这方面。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顺理成章。第一轮几听啤酒就放倒了两三个人。接着他们喝起红酒,舍却餐桌礼仪不用高脚杯,有人甚至将木塞子翘掉就直接仰头畅饮起来,一瓶半后便经不住到跑进厕所,几轮下来还在不停换人。过了约摸半个小时,还站着的只剩承太郎花京院在内不到五个人了,其中一人拧开一瓶伏特加,剩下的人跟着做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动作都不大利索。承太郎还算清醒,他赶紧给花京院使了个眼色,意识他克制点。其余两个男人猴急地往嘴里灌着酒精,兜着一腮帮烈酒把空瓶子往桌上一戳便应声倒地,还不时抽搐着。度数高就是不一样。这下子站着的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还比吗?”花京院把瓶子一扔,也不管那瓶酒值多少钱,一屁股坐椅子上,撑下来的耐性和小把戏显然都耗光了,今晚再也不想喝了,可以的话接下来一周都不喝了,酒不是这样浪费的。

“收回你那句话咱们就结束。”那句话,哪句?他大脑僵硬,半天才抠出一句似乎是自己说过的,不行什么的。花京院哈哈大笑,原来你还在意这个,至于吗。承太郎有些不爽,低气压顺着海拔两米的脑子上砸了下来,花京院赶紧摆摆手说,你看我都坐下了你还站着,你要是行就饶了我吧。他眉头紧皱,看上去不大舒服,伸出拇指和食指分别抵着两个带着长伤疤的眼睛。

这个动作迅速软化了承太郎的心,他找了个干净的杯子接满水递到他跟前。花京院一口气喝完,接着又起身摇摇晃晃地找厕所。承太郎扶他去了没人的那一间,花京院在里头呆了快二十分钟,脸上挂着水渍出来了,头发捋起,露出苍白的脸孔,说,走吧,带我去个能睡觉的地方。承太郎点点头,两人收拾了一下一前一后从臭气熏天的屋子里逃了出去。

他们在大街上拦截到了一辆的士。上车后承太郎直接报了自家的地址,顺便用目光征求花京院的意见。后者望着窗外的风景,算是默许了他的行为。路途稍显漫长,车内除了缓缓流淌的慢摇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比如一些欣喜,比如一些小心思。

离家还有几百米远的位置承太郎叫停了的士,两人下车。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空气染上一丝寒冷,打在脸上似乎令人清醒不少。承太郎不太想清醒,他甚至开始怀念五分钟前气氛暧昧的空间,大街上太宽敞了,所有私心都被冷风给吹了回去。花京院走的心不在焉,也不问他还有多久,反正跟着走就对了。他还是和在屋子里一样的衣着,没有外套,领口还敞着泄出一片风景,紧跟着就是一个寒颤。风度也是要付出温度的。好景色面前承太郎选择做正人君子,他脱下外套披到对方身上,这令花京院就像披了张黑色的床单在大街上移动着,配着红发还有眼上的伤疤,承太郎打趣说今天不是万圣节真是太可惜了。花京院一语未发,忽然伸手捞了捞,精准地捕捉到了承太郎的手掌,执拗地牵着,伴随着一句不大清晰的谢谢。正人君子的选项立刻在脑子里闪了闪,被承太郎一脚踢到千里之外,他反掌握住花京院的手稳稳捉住。怎么说呢,这种时候他要是躲开就是真的不行了,各种意义上。

 

 

 “你一个人住?”站在门口,花京院忽然来了一句。承太郎正在黑暗中摸钥匙,好不容易从裤腰带上卸下来,对方倒显得底气不足了。

“是,有问题吗?”钥匙哗啦啦抖开,一个一个插进钥匙孔里,没一个是对的上的。

“不,我在想你的女朋友或者老婆会不会把我扔出去。也许你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跑出来叫你爸爸。”这里太黑了,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表情,承太郎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花京院的语气就如同说今天天气真好那般平常,并未听出什么弦外之意,他是认真地在思考这个。倒是挺坦荡的,承太郎想,可惜。

“让你失望了。我一个人住,单身,父母在老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想问什么都行,工作兴趣宗教信仰。”又是一把对不上的钥匙。承太郎咂咂嘴。

“没有了。你快点比较好,别左邻右舍看到了回头问你。”末了他补充一句,“你是第一次带人回家吧?”

“你可以是我朋友。”

“我看上去像吗?”

“你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吗?”睡觉两个字被打上了重音。

花京院沉默。咔嚓一声门开了。开得真是时候,承太郎进门,噼噼啪啪把灯打开,然后像招待所有普通朋友那样,把他领进屋,给他换拖鞋。只是不会有任何一个朋友像花京院一样会在凌晨时分才来做客。

“洗澡吗?”承太郎问他,随手将帽子摘下放在鞋柜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花京院站在原地抱臂,他还披着承太郎的外套。

“你也没。”承太郎凑近他,花京院不得不仰头才能看着对方的眼睛。“不过我们的答案应该是一样的。”

从聚会的地方赶到这里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失去酒精的屏障,眼神中的期待毫无遮拦地跳动着。承太郎伸手扣住那颗想了一个晚上的红色脑袋,给了一个浅吻。这就对了,哪里对了他不知道,总之就是对了。

“去洗澡吧。”一起。



 

  回忆到这里终止了。花京院在被窝里翻了个身,顺便踢了一下被子。承太郎给他盖好,把四角掖得严实,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以后离开卧室。学生的论文还躺在餐厅的桌子上等待他修改,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马克杯重新喝了一口,已经凉了。承太郎摇摇头,将咖啡倒掉重新接满一杯,今天早上的咖啡煮了两人份,量足,就当是他把花京院搬下楼的补偿吧。热咖啡的香气飘进鼻子里,他感觉精神好了一些。没有噪声的叨扰,他坐下来从断掉的地方继续读下去。

 

  那天早上他从只能睡一个人的床上醒来,身边探出被子的红色刘海在纯白枕头上显得有些扎眼,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气息,无不在提醒他昨晚的事情。他轻轻掀开一点被子,露出花京院安静的睡脸,身上同样一丝不挂。也是,他们的衣服都丢在浴室没了下文,打完炮洗完澡直接抱着回床上睡觉了,谁还在乎那个。承太郎搔搔脑袋,觉得事情有些麻烦。恰好这个时候花京院醒了,睁开眼睛不大清醒地寻找焦距,努力地把眼神汇聚在承太郎脸上,微微笑了一下说,早上好。

  承太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双紫色的眼睛挡下了他所有想和身边人谈谈昨晚的想法。他不相信一见钟情,他也不相信昨晚的事情只是一夜情,尽管形式上来讲确实是,但他想把这个数字延长,变成两夜情,三夜情…一月情。这是个荒唐的想法,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分开后的第三天花京院主动打了电话给他,然后便有了接下来的故事。

  很快承太郎就搬出原来的单身公寓,搬进现在住的地方。挥手和单身时代作别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就开车和花京院去买家具了,其中包括他现在坐着的这张椅子,经过两年时间的使用光滑无比。同时送到家里的还有一车的画具,全是花京院的家当,承太郎这才知道他是一个画家,在城市当中小有名气。

花京院从车上把自己的作品搬下来时,他撸了一把袖子上前去帮忙。刚刚恋爱的人都认为自己可以成为爱情电影中的主人公。他们花了很多时间一起布置新屋子,愉快地过起了小年轻的生活。只是生活不是电影,观众所看不到的细枝末节,每一次镜头的转换,时间的流动和加速,都是演员需要切身经历的。

 

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学校例行来问询承太郎工作进度,顺便告知他过两天出去科考的事。承太郎简单地回应了那边的问话,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指针已经指向四点,差不多是时候出门了。承太郎拿上车钥匙披上大衣,把桌上修改好的论文装进纸袋中夹在腋下。今晚他要参加一场学术报告会,之后还要留在实验室指导学生监测数据,陪着这群小他一轮的学生在那儿过夜。他探头往卧室内看了看,花京院依然在熟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起来。承太郎把象征性的帽子往头上一扣,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我出门了,开门走了出去。

一月的风有些大,裹挟着寒气往脸上扑。天空笼罩着阴冷的灰白色,马路被积雪覆盖了,整个世界宛若冰冷的舞台。

 

花京院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透了,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仿佛睡了半个世纪。喉咙极度干渴,膀胱却像炸了一样,提醒他应该解决一下生理问题了。走出卧室,客厅里的炉子还在燃烧,他喊了几声承太郎的名字,没有人回应。

他不在,可能今晚也不会回来了。宿醉的影响下他有些低落,心空空荡荡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电话也完好无损接着线,只要他想,一切只需要几秒钟。

不,我想要的不是一通电话可以解决的。花京院收回握话筒的手,转身走进浴室。

 

生活是什么时候把正方形磨成圆形的,谁也无法说出一个确切的时间。花京院确实还记得在最开始的时候,承太郎一定会在出门前跟他说一声,无论他在做什么。如果在睡觉,他会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感受到颊边的暖意,和天边飘过来的一句,我出门了。他就又可以沉沉睡去。

是的,那是他们还心态都年轻的时候,做什么都黏黏腻腻,并且有大把精力,可以连续好几个晚上食髓知味地相互探求对方的身体,什么该做的都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也都做了。实际上从床上关系发展到这里也仅仅用了几个星期而已,每天如鱼得水,仿佛获得了新生。早晨在铺满阳光的房间中醒来,嬉笑打闹一会儿才下床开始干正经事。

他们的激情就像刚刚倒满的汽水泡沫,在杯口多得溢了出来,没喝一口都能感觉到泡沫炸裂时冲击在鼻头上。然而它们消失得也快,多喝几口便再也感受不到。

就是这样一回事吧。尽管夜晚的追逐再怎么欢愉,也总要迎来白昼,尤其是一起生活的人,呆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他们住在一起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按照一般的说法是,已经基本磨合完毕了,但还有更加深刻的麻烦等着解决。由于他们跳过一些必要的步骤直接住到了一起,这样的麻烦和普通情况相比更加严重,也更加难以解决。

一切都过于太迅速地发展,这对于谈恋爱来说也许是好事,对他们而言却有点灾难性。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各自生活作息相容性的问题。承太郎是个学者,平时算是个生活比较规律的人,只有论文地狱和在实验室时会偶尔熬夜,基本按时睡觉。相比于他,花京院的生活则随性很多,因为职业是画家的关系,他不像上班族需要朝九晚五的打卡,生活没有规律性可言,甚至可以说是按着灵感来前进的,毕竟他算是靠这个吃饭的。

好几次承太郎在凌晨时分醒过来,往身边一捞是空的。这时的花京院大概在阁楼疯狂地调着色,沉浸在思绪跳动的喜悦中。等到太阳升起,承太郎穿着睡衣起床刷牙,他就跑回卧室上床睡觉了。在画展举办的前期这样的疯狂大概要持续一两个星期,伴随着巨大的音乐声飘荡在阁楼间,顺着楼梯滑下来,一直钻进卧室。那些都是承太郎说不上名字的摇滚乐,他本身也不喜欢这种聒噪形式的音乐,偶尔听一下还好,连续一段时间被摇滚乐吵醒很难让人不舒服。这便造成了他们生活在一起时最初的矛盾。

承太郎曾试图在早晨顶着巨大的黑眼圈找花京院谈,他表示抱歉,但同时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子工作,一时间无法改变。尽管被吵得很窝火,承太郎还是立刻就心软了,决定给花京院一段时间改变原来的工作习惯。那次谈话确实收到了几天的清净,很快花京院工作结束,他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到了下一次工作来临的时候,摇滚乐又开始在凌晨响彻整个房子。花京院似乎忘了约定。

如此反复几次,再有耐性的人脾气也被磨没了。承太郎忍无可忍半夜踹开阁楼的门,在近距离音响的冲击下他的怒气被调到最高值,大吼你他妈还让不让我睡了。

于是他们之间爆发了第一次争吵。花京院很不解为什么这个人一改之前温和的态度忽然就骂人了,自己应该也说过这种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承太郎则觉得自己已经给了对方很多时间,这样做太过分了。总之他们没有办法先分出谁是对的谁是错的。通常来说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很难吵起来的,解决问题更多靠打架,速度更快效果可更彻底。但是这条规律不适用于两个谈恋爱的男人之间,对任何一对普通情侣来说出手是最后的选择,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没有恶化到这一步,只是普通的唇枪舌战。

吵到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了,花京院直接摔门而出,留下承太郎一个人在阁楼里。他呆坐在原地,刚才的争吵消耗了他相当的体力,而且精神紧绷,暂时是不能回去睡觉了。承太郎瞥见桌子上有一包烟,旁边还放着一盒火柴。他起身拿过来,不是自己平常抽的牌子,应该是花京院的。他不知道花京院何时和自己一样染上了抽烟的毛病,不过当下他需要找点事情做做,于是他抽出一根,不大熟悉地划亮火柴点烟。深吸一口,淡淡的,和放在他外套右边口袋的那包比起来。烟雾腾上屋顶,被灯光照得发暖,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坐在那儿抽烟,若要谈感受的话应该是有一些失落,并不是针对他被吵醒的这件事,眼前的一切,这间乱七八糟的阁楼,音响,他们住的屋子,正在抽的烟,火柴,花京院,还有他自己。所有所有都令他莫名其妙失落起来。理由无从知晓,承太郎默默抽完一支烟,走下楼回到卧室。盖上被子怎么都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

 

承太郎满心疲惫地回到家时已是日上三竿。昨夜带的学生太皮了,一直在吵闹,围着承太郎问这问那。其中不乏一些暗慕他的女孩子,光明正大地在博士身边转悠。承太郎回忆起学生时代身边也有一群莺莺燕燕,不,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彼时他还不解风情,觉着吵了会直说。这就是所谓奢侈的烦恼吧。

打开门走进客厅,厨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走过去瞧了瞧,花京院站在料理台前背对着他,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手上拿着一个马克杯,和承太郎喝咖啡用的那个是配套的。花京院举着杯子喝了口水,然后又把它放在料理台上,大概是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承太郎也是一样的想法。

简直就像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一样。

 

 

 

 

  整个城市被场春雨洗礼,灰尘冲到地面上,窗几明净。太阳依旧不大露脸,天空灰蒙蒙。风还很大,顺带吹鼓几朵花苞,绿意悄悄蔓延在枝头。冷色调的春天。

  和外头的世界比起来,这里真是温暖而且干燥,花京院想。此时他正坐在一家生意冷清的咖啡店里,临窗,可以看见路上来往的行人。这家店很符合他的口味,暖色调装潢,店面不大,整好4张小桌子,只能容纳下十来个人不能更多了。店主和店员只有一个人,曾是一个旅行家,他把过去走遍世界的勋章全部拿来当摆设,其中最值得称耀的是块来自南极的陨石。它被随便摆放在吧台上,简单地垫了个白色的盘子,远看上去像块形状怪异的焦面包。偶然会有客人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店主便走出吧台,拄着拐杖——他的右腿丢失了膝盖往下的部分,然后把那块陨石端在客人面前,表情夸张地说:“那年我在查尔斯王子山脉…”接下去的部分听不清了。

  “…所以…你在听吗花京院?”

  花京院将目光从那边收回,露伴坐在他对面用十指关节敲了敲桌子,似乎是在不满对方的开小差。

  “抱歉,稍微有些在意的东西。”

  露伴顺着他方才注意的地方看了过去,明白了几分,说:“看上去有点可怕吧?”露伴把身子凑近,声音极小,“被鲨鱼咬的,当时还在海平面以下30米的位置,现在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了。”

花京院点点头,大致能想象到死里逃生的场面。

“好了,那咱们继续刚才的话题。”露伴喝了口拿铁,放下杯子十指交叠。

“……刚刚说到哪儿了。”好半天花京院才尴尬地开口。他知道露伴不喜欢在谈话的时候心不在焉。

“说到下期连载的事情,编辑想让我换个题材,不要再画旅行相关的了。”露伴吐口气,顿了顿他说,“也不能继续画《红黑少年》类似的了,说是出道的时候用过,现在还不能拿出来炒冷饭。”

“炒冷饭?还真敢说。”花京院不可置信,“我打赌现在我们眼前经过的行人中十个中有一个人会想认识你,你现在让店主出去说一句岸边露伴在我店里,这里直接就可以开读者见面会。”

“这不是关键。”他皱眉。实际上他从未开过什么读者见面会,也从未在媒体上露面过,对他而言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麻烦事,一切需要出面的事情都是多余的,露伴认为人们只需要看他漫画就好了。“现在说有点晚,我想换个出版社合作,不过这挺麻烦的。”

“至于吗,题材上的事商量下不就好了。况且你还和出版社签了合同,毁约赔偿金对你来说可能不是问题,万一那边把消息放出去了会影响你的声誉。”

“还好,合同下个月就到期,当时没敢签多久只放了三年。”露伴苦笑,回忆起三年前刚投稿时出版社的态度,和现在相比简直天壤地别。“现在他们天天催我续约,这次是十年。”他满脸不屑,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那简单,”花京院朝椅子后头一倒,“拒绝掉就行了。现在开始找新出版社,以你的能力大概挺多人想要你的吧。”

“是啊,我说了想换个工作环境,上周开始出版那边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劝我,差点把我说心软了。我觉得我需要找个人去跟他们谈一谈,你知道我向来对交涉这件事不大行。”

这点花京院是知道的。露伴笔下的人物大多能说会道,和他本人形成鲜明对比,这个洞察力很强的漫画天才并不擅长交涉,甚至是讨厌。

“你需要一个经纪人,或者助手。”花京院说,“事成之后打算去哪儿?”

“说不清,我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发展一下。”

“离开?”花京院讶异,这个消息有点突然。

“嗯,反正之前取材的时候也是到处跑,反而过不习惯安定的生活了。不一定上哪儿定居,可能每个地方住一段时间就走吧。”他又喝了一口,拿铁快见底了,花京院那杯则没有动过。

“你不喝吗?”露伴问,抬手跟老板打招呼再来一杯。

“最近胃有些不舒服,之前折腾得太厉害了,先戒掉刺激的。不嫌弃的话这杯给你喝吧,我没动过,不过有点凉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胃,将自己那杯拿铁推到露伴眼前。

“那你还抽烟?这么多年以来我可不知道你有这个嗜好。”露伴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香烟,然后把咖啡推回去。“顺便说一下,我不喜欢喝凉掉的咖啡。”

“承太郎也是。”说完花京院愣了一下,露伴也愣了。

“承太郎是你的男…你的伴侣?”露伴想说男朋友,感觉有些奇怪便换了一个词。他极力回想之前花京院好像说过这样一个角色,然后就没怎么提起过了。

花京院点点头,拇指蹭着咖啡杯柄,转头看向窗外去没有再多说什么。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湿润的地面迅速潮湿起来。

“你有心事,花京院。”新的拿铁送了上来,露伴端起来吹口气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有点烫。

“而且你的心事和承…你那位伴侣有关。”他重新开口。也不管花京院有没有听,自顾自说下去,“从坐下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你没有投入进我们的话题,要么看窗外要么看别的,刚刚才认真起来。你心不在焉的帐我还没算,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并没有那样的事。”花京院小声地反抗着。

“不用隐瞒,”你心里在想什么全写在你脸上了,“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雨势大了起来,地面出现了零零星星的水洼,碎银一样。雨幕密集地遮挡了视线,行人匆忙掏出伞。这一切和在咖啡店内的他们无关,却又被花京院看在眼里。

“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岸边。你想从我这里挖点故事,因为这或许对你将来的题材有用。”他转过头来看着露伴,“你别忘了我也认识你很多年了。”

露伴嘴角上扬,被拆穿也不感觉尴尬,反而顺着花京院的话头往下说,“既然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这点小事,我更应该打听一下啊。我们可是朋友。”他故意将朋友两个字咬的很重。

雨天的咖啡店的确是一个适合吐露心事的场景,但是对象是岸边露伴的话,这个适合就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了,花京院想。他有些后悔今天赴约,现在的他确实很需要一个树洞。

……虽然这个树洞说话刻薄还在头发上围了一圈蛋壳。

“该从哪里说起呢?”花京院开了口。

 

“我陷入了一种几近绝望的狂躁中,或许你会觉得很奇怪,不过这是在别人面前表现不出来的。这种症状已经跟随很久的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在和他同居的过程中染上的恶习。以往我没有酗酒的习惯,现在却不喝酒就不能够安静下来工作,连带着的还有抽烟,总之我不干点疯狂的事就无法镇定下来。”

“近些日子除了把胃喝坏了,酒品也渐渐变得糟糕起来。”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上头有一些被碎玻璃割破的痕迹,分散在整个手心上。手背也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伤痕。

“我开始控制不住摔东西,尤其是工作的时候。没有灵感时我会忍不住拽着画板,一厘米厚。”他比划了一下。“就那样,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我沉浸在巨大的破坏欲中,忘我地挥舞着它,仿佛它就是我的罪恶。那玩意儿有够结实的,毁掉它花了我很长时间。但我很痛快。”

“渐渐我就对这种事上瘾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干这样的事。前些日子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他顿了顿,“因为我发现他会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当然,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状况了。我们两个人已经用这样的方式生活了很久。说回一开始,那句‘在别人面前表现不出来’。字面意思,我这股焦躁不是冲着别人发的,也不是因为工作失意带来的。”

“是因为他。”他语气绝望。

“医生让我回忆破坏行为的频率,尽量回想每一次会这样做的原因。我仔细想了一下,我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几乎不在家。换句话说就是,他在家我才会摔东西。一切的原因归结起来都是因为他。”

“从诊所里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病的不轻了。我跟医生说了很多话,却只收到一些镇定药物。那些药只让我有嗜睡的想法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想他也把我当成一个神经病来看待了。每当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就更加止不住这股破坏的欲望。你知道我已经丢了多少残骸了吗?”

“我真的像个病人。”

你的伴侣说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说。每次他忍不下去了会上来敲我门,然后我会惊醒。是的,惊醒,我总会在那一刻清楚地知道一切的原因,但很快我又会陷入迷糊。”

“我们似乎不适合生活在一起。”他声音很痛苦,表情也扭曲起来。“我明白,我们不适合生活在一起。我的性格实在太不稳定。”

“或许从第一次争吵后就应该明白过来。”

但你们还是在一起住了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一些什么。我们之间开始得有些特殊,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只是还没有相互了解,再多给些时间,再多给些,可能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但是走到现在,我开始对这个想法产生怀疑。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爱他吗,他爱我吗,如果爱的话会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不爱为什么又不分开。也许是有几次我在半夜钻进被子里感觉到他转过来抱着我,也许是他还会给我留着双人份的早餐,也许是他会上来把我抱去卧室,让我觉得也许还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可是我似乎到极限了。如果他愿意跟我激烈地吵上一架兴许我还会高兴一些,但是没有,他只是淡漠地履行着住在一起的义务。”

 

谈话到这里终止。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稍微出了一点太阳。

“你最好先冷静一下。”露伴一下子无法消化这么多的信息,他选择先叫一杯放了柠檬的热水。“把这个喝了。”

“谢谢。”花京院喝了一口,做了一个深呼吸,胸腔大幅度地起伏着,像拉满的风箱。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眼角发红,他狠狠眨了一下眼。

“我从未见过你这么狼狈。”露伴说的是真话。他知道花京院性格不安定,那归结于小时候被人孤立的经历。刚才他看上去相当痛苦,说话语无伦次。

“我帮你梳理了一下,你是说,你们两个因为一些原因住在了一起,但是又因为一些原因发现并不适合住一起,但是双方都没有积极解决问题,他态度冷漠令你着急,然后因为性格的问题你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同时发现问题更加严重,你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是吧?”

花京院点点头,他稍微冷静下来了一点,说:“我怕他哪天就消失不见了。”

露伴叹口气,这纠结的关系饶是他也无法理清了。

“既然如此,你要不要跟着我一起离开这里?我是说离开这个城市,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什么?!”花京院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店主投来奇怪的目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重新坐下,压低声音。“我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我在认真帮你想办法解决问题。”

“这哪里认真了!”花京院低吼,“这样只会把问题变得更加糟糕。”

“是吗,我倒觉得这个主意不坏。要谈走,你绝对比我潇洒的多。我想你并不缺钱,足够支撑你到新地方发展起来,这时候积攒的人脉就可以派上用场了。合作商到处都是,你根本不用愁吃饭的问题。这就意味着你不用从家里带多少东西走,一辆车就可以上路了。”

花京院的脑子里立刻描绘出了新生活的画面,他可以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住下去开始新生活,平静地生活,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就像过去一样,把一切抛在脑后,只用考虑自己的事情——一个全新的,没有承太郎的人生。想到这里,他迅速撕心裂肺起来,疼痛中掺杂着向往。露伴的提议让他有些心驰神往。尽管这不是一个太体面的主意。

“你不用很快做出决定,合同终止前你都有时间考虑,跟我一起走还是之后追上我看你自己。”

“那也还有一个月,你要我这一个月怎么面对……怎么面对承太郎?”

“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我只负责听你倾诉然后给出意见。”

“可是……”花京院还想说什么,被露伴打断了。

“没什么可是,我没强迫你离开这儿,走不走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如果你想走的话,今天动身也可以,不用跟着我。我只是给了你一块硬币,去抛硬币的人是你。”

人们通常会用抛硬币决定自己的选择。抛的时候有两块,一块在现实中,一块在心里。当硬币在半空中旋转的时候,它什么都不是,但心中的答案已然决定了。现实中的硬币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那都是给别人看的,真正需要面对的是心里的那块。一开始它就已经是一个既定的结果,无法改变。

花京院接过了那枚硬币,将它抛向空中,他希望它能够停留久一点,再久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落地,好让他来得及回头。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他已经选择了逃离。

 

花京院几乎是闯回家的,和露伴在咖啡厅分离后他一路飙车回到家,一路上闯了好几个红灯,他一点也不在乎,一心只想快点再快点。

他用最快的速度开了门,家里一片漆黑,承太郎不在家,他只留了一个字条。那张字条花京院没有动过,从很久以前开始那上面只有一样的内容了,不用看也知道。他猴急地鞋也没脱,慌乱间小腿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体,摸索着开了灯,他才发现自己把一尊小雕像撞到了。小腿上的疼痛提醒他冷静一点,于是他放慢脚步先去洗了澡,出来的时候在衣柜里找出自己过去喜欢穿的绿色长大衣,把它放在床上,翻出一间鹅黄色的高领毛衣,下面配了一条米白色的卡其布长裤。花京院走去厨房,冰箱里还有一些吃的,他不太有食欲,但这个时候必须吃点什么。他简单地弄了一顿晚饭,甚至开了一瓶红酒,倒了一杯又把塞子塞回去,将红酒放回原处。

他安静地嚼着食物,心脏却狂跳不已。想到接下来的事情,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完全冷静下来。吃完晚饭,他将盘子洗干净放回原处,顺手将厨房收拾干净了,就像过去一个人住的每一天一样。然后反身回卧室。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床底下拖出来的行李箱因长时间没有用积了些灰尘,他无暇将它擦拭干净,机械地重复着从衣柜里拿衣服放进行李箱这个过程。在衣柜深处他发现了那件许久没穿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裤,两年前他就是穿着这套衣服遇到了承太郎。花京院咬咬嘴唇,伸手把它们掏出来扔进行李箱中。他不敢认真地看那些布料一眼,仿佛这会打断他下定的决心。

行李箱塞了一半,他又去了一趟阁楼。唱片机带不走,黑胶唱片可以再买,工具和颜料也是,没有把他们带走的必要。思前想后他从墙上取下几幅画,这样一来,墙上的涂鸦也露了出来。花京院惋惜地伸手摸了摸墙上凝固的颜料,有些粗糙。

接下来他在家里搜罗了一些必备品塞进箱子里,能塞多少赛多少,毫无章法,直至塞满。他把画和箱子一并扔在车的后备箱中,觉得差不多了,穿上放在床上的绿色外套。多年没拿出来上头弥漫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花京院拿过鞋柜上的字条,上头写着“我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想了想,拿笔在背面写上几个字。

“我走了,不回来了。”字条重新放回鞋柜上。

他把手机揣在外套口袋里,最后在家里走了几圈,把灯全关了,离开了这里。握着钥匙的手心在冒汗,他已经止不住身体的抖动,快速朝车子走去,上车点火。

引擎声响起,花京院把车驶离车库,开到马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夜晚的城市却比白天的更加明晃。在发光的有路灯,有车灯,有霓虹灯,还有远处的万家灯火。

而那些温暖没有一处属于他。

 

 

  汽车安静地行驶在夜间的沿海公路上,速度不快,控制在30迈左右。车内很安静,车载播放器沉睡着,CD也躺在杂物箱内,唯一能够听到的是空气在肺叶中进出的动静。引擎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也被压制到最小,如果不是细长的路灯定时从挡风玻璃前晃过,车内的人大概无法感知这辆车正在前进。夜色中,红色的跑车是沿海公路上唯一的移动的物体。从买下那年开始算,今年已经是使用它的第五个年头了,花京院从未觉得这辆车如此难驾驶过,仿佛还没有过磨合期,无法驾驭它的充足马力。紧握方向盘的手掌心不断冒汗,他不停地擦手,同时高度集中注意力,以防在下一个弯口忽然有别的车冲过来,两车对撞。这个地段车祸频发,新闻上没少播,但这不阻止当地喜欢飙车的年轻人把这里当成是冒险胜地。都是一群无忧无虑不要命的人,花京院想着,瞥了一眼公路上的防护栏。那点合金看上去怎么都挡不住一个两吨重的物体每小时两百公里的惯性。

  远处,灯塔的镁光灯射进浓浓的黑雾中。天气还比较冷的时候,一到晚上这里就会起雾,那束灯是为了这片海域上的船而设立的,只要它在,那些或大或小的船就不会再夜色中迷失方向。从车里望出去能够看到灯塔附近的港口,停靠着密密麻麻的船,有的还漂泊在海上。花京院说不上那些船的名称,他立刻心虚地将目光收回,把心思放回在开车这件事上。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正在逃离这个事实,他害怕再多看一眼就会看到承太郎乘坐的那艘船,承太郎也会看到他的车。口袋里的手机毫无动静,这是承太郎能够找到他的唯一途径,只要它不响,就意味着自己的位置是隐蔽的。实际上花京院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更加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起雾的夜里把车开上危险的沿海公路。

车内有点闷,挡风玻璃上逐渐被水汽染上,变得模糊起来。花京院摇下车窗,顺手点燃一根烟。尼古丁的气味充满胸腔,这反而让他感觉能够呼吸了。指示牌显示前方50米有个弯路。他忽然心血来潮,猛踩油门,车速指示一下飙高,车子急速朝悬崖方向驶去,他咬紧烟,掐准时间一下子将方向盘打至底,右手同时狠命拉起手刹,发出咔的一响,车身划着抛物线在公路上滑行。轮胎摩擦柏油马路的刺耳声响彻天际,车身贴着防护栏急速奔走,花京院的心脏吊在喉咙上,吊了几秒,大概有几分钟那么长,车才重新驶入正确的轨道。他的身体还充盈着方才飙升的肾上腺素,轻飘飘的,战栗不已,令人心情愉快起来。

我是不是疯了。他想,从嘴里取出滤嘴被咬断的烟。

不过还行,没死。重新点燃了一根,继续以原来的速度行驶在夜色中。

 

 

  门打开,承太郎从屋子里走出来,关上门,发出一声咔嗒声。他睡得不太踏实,披了件衣服走到甲板上,却不知道要干什么,只好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发呆。这里夜色很晴朗,漫天星尘,倒映在平静的海面上,仿佛伸手就可以捞到。承太郎无暇欣赏夜景,不经意间他瞥见了钉在墙上的电话机,便走过去取下听筒,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嘟声。他想了一下,按下区号,然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遥远的别墅里响起久违的电话声,承太郎举着听筒等了十几秒,直到通话自动被切断。他按下重播,第二次等了一样长的时间,不多不少,同样没有人拿起那头的听筒。第三次,第四次重播,依然没有人接。

他唤了一句什么,随即被寂静的世界中所淹没,只有嘟嘟声从听筒中传出来,残酷而漫长。

 

 

像这样毫无准备地离家出走并不是第一次。花京院恍惚间还记得在自己小学的时候,因为了一点什么原因从家里逃了出去。当时是深冬的傍晚,他背着所有小学生一样的书包,校服还未换下,就这样穿着短裤行走在大雪中,凭着记忆来到车站。他记得母亲说过,从这里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于是他拿出自己仅有的零钱,在快下班的售票点举着,说,请给我一张票,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售票员自然而然地把花京院当成是从哪里跑来捣乱的小孩,可是他的表情非常认真,让人无法觉得是在开玩笑。天这么冷,他没戴围巾没戴手套,冻得瑟瑟发抖,鼻头都冻红了,头上还带着没有拭去的积雪。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离开暖桌走到这里。售票员一心只想快点回家,便回答说对不起,所有票已经卖完了。花京院问,那请问明天早上有吗?她说有的,同时心想,这样就可以打发掉了吧。第二天她来开门时,却发现这个赤发小男孩还在原地——他蹲了一夜,额头滚烫,已经昏迷过去了。

花京院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医院里醒来时母亲扑上来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白色的病房内,母亲的眼泪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还有医生同情关怀的目光,一切都在质疑他,一切都在打消他出逃的念头。他也抱紧了母亲哭成了泪人儿,哭得刘海颤动,并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

现在他却轻易地把誓言打破了,花京院想,转念又为自己开脱:不,我没有和他做任何约定,这不算打破。他又觉得这件事早点找人商量或许会比较好,起码不至于走的这么仓促,连行程都没有规划好。

然而很快他就没有空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花京院开下公路后,发现自己迷了路。不知怎的他开进一片未开化的森林,周围一片人烟都没有,他试图用车灯寻找出路,但这里实在是太黑了,车灯能照亮的地方十分有限。地图翻遍整个车厢都没有找到,手机信号也非常差,更糟糕的是车上并没有装导航。此时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等天亮了再找出路。花京院沮丧地到后备箱翻出一些厚衣服,今晚他只能在车里缩着过一夜了,不过有个封闭的空间总好过直接睡地上。他开始祈祷明天起码能够住进汽车旅馆,虽然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起码有澡洗有床睡。

趴在车的后座上,没有枕头,花京院只好用手肘枕着头,身体也一并蜷缩起来。车窗开着,身上胡乱地盖着一些衣服,竟然也不感到冷。一躺下来疲惫感便侵袭而来,长时间的情绪更迭非常消耗精力,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被榨干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种称之为思念的情绪逐渐爬上心头,他不受控制地去想客厅里的火炉,卧室的床,阁楼的沙发,那些没能带走的画。花京院下意识贴紧座椅靠背,这样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温暖。恍惚间他想起在床上睡觉时旁边那个人的温度,有时候他们背靠背,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对方怀里。这样的时日并不多,可光是想着,就已足够令他安心。他的大脑违背着他的意愿,所有思考停止在有关承太郎的梦境里。

 

第二天起来时浑身酸痛。车座椅不比床,垫屁股还行,作为睡觉的场所太憋屈了。花京院爬起来,脖子仿佛被卡住了动弹不得,得,真是祸不单行,这还落枕了。他小心翼翼用双手掰着头左右转动,忍着一股奇异的神经麻痹感,好一会儿才觉得肩膀以上那块位置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夜好歹是熬过去了,他从车上下去,把拿来当被子的衣服塞回后备箱,掏出一袋压缩饼干和一瓶矿泉水,早餐问题也解决了。天气不错,太阳赶走了阴雨靡靡,光线透过树叶洒在草上,花京院边吃压缩饼干边围着跑车走着圈,四处打量。和城市比起来这里就像天然的绿色屏障,仿佛可以把一切和情绪有关的事物挡在外面。如果这里有能住人的地方就好了,花京院想,舔掉手上的饼干屑,把水喝光,缩回车里思考今天的行程。

首先需要从这里出去,到有人烟的地方后需要买本地图。花京院翻出一个笔记本还有一支用钝的铅笔,轻轻记下:地图。也许还需要屯些食物,他的胃需要滋润且温暖的照顾,只有压缩饼干太干燥了。然后是目的地的问题,关于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一个人得出理由,这里也没有可以商量的对象。眼前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车还有大片大片森林。在城市里,人是成片的,树是疏离的,谁也听不到它们的话;在这里,树是成片的,人却只有花京院一个,它们也不会听从一个来访者的请求,或者侵略者?那不重要,他不属于这里。

花京院发动车,油箱指示就快见红了,他赶紧调转车头,循着昨日的记忆模糊地前行。还算幸运,五分钟后他看到了现代文明的公路,那片密不可破的森林被远远甩到后头,就像一场已经远走的绿色的梦。路旁有个倒下的指示牌,上头显示此地是沿海公路的下行地段,往前是岔路,分别通向两个不同的城镇。这种时候他不想随意做选择题,于是他把车停靠在一块石头旁,拿出手机给阿布德尔打电话。

两三次后电话终于通了,那头传来占卜师浑厚的声音。花京院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听到人的声音了,略过寒暄,直奔主题向阿布德尔说自己想去投靠一段时间。没记错的话阿布德尔一直住在他所在的城市隔壁,开过去应该不麻烦。这会是个好选择,再远的地方等到了歇脚的处再说吧。

阿布德尔很爽快地说他没有问题,但他人在开罗老家,大概还有几天才回来。

花京院眉毛动了动,估算了一下,说,我可能两三天就到。那头传来沉默的声音,阿布尔德在思考。他立刻接着说,你按原计划就好,我开车去,可以转几天再去拜访你。

占卜师说好,这个话题就结束了。他们又闲扯了一些别的,天南地北地说。直到挂电话,阿布德尔都没有问他为什么忽然来访,只是平静地叙述这些天在开罗的经历。那四平八稳的语气在花京院听来很是放心,他拿过笔记本,在目的地旁边划上一个箭头,写上阿布德尔的名字。这个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挂上电话后手机也没电了。花京院将它随手扔在杂物箱内,向路过的货车打听这附近哪里有加油站,紧接着发动车子朝岔路口的右边开去。很快一片像服务区一样的场所出现在眼前,尽管有些简陋。花京院给车加满了油,这里汽油供应有限,来晚些就只有给大马力车喝的柴油了。他又在服务区的商店买到了地图和一些必备的食物,整个人如释重负,靠在墙上等待手机充满电。花京院喝着服务区供应的红茶,将地图抖开仔细阅读。他还有大概一周的时间,阿布德尔的家在距离这里约两千公里的西北部,这还只是一个粗略的直线距离,真正跑下来应该不会少于两千五百公里。他用刚买的马克笔标出一路上可以加油和休息的地方,以及路线。地图上显示他起码要经过几个城镇才能到达目的地,经过它们并不需要很多时间,他大可轻松地驾驶,在别人平常的日子里为上下班而奔波的时候。

是的,别人平常的日子,花京院想,说不定现在承太郎正在对着某块岩石记录什么,或者坐在桌子上用笔修改着什么,这是他的日常,这天和任何一天一样普通。

 

这几天天气简直好的出奇,一路上都是乡野的风景,开着大面积山吹色的花。花京院从未试过连续开几天的车,尽管他每天都睡到饱才继续上路,这不妨碍这段旅途仍然是一次奇妙的体验。他忽然捡回一种异样的自信,对于逃离这件事他变得可以直视了,每天都在地图上算计着还有多久才到,而不去回想别墅的家。花京院一直没有和露伴说自己已经离开了,他想暂时保持沉默,等到和阿布德尔会面时再跟他说,也许会是一种洋洋得意的语气,还能开上一两句玩笑。

傍晚时分花京院给阿布德尔打了一通电话,那头没接,他便转了留言。花京院挠着头说,明天我就可以出去了,你什么时候到了给我个电话吧,如果你需要,我就在这家旅店里多住一天。他环顾四周,加了一句,希望你能够在今晚给我答复。他还想说些什么,比如问他哪儿能买到那边的地图之类的,应该兴奋点,语无伦次些,好让对方听起来觉得自己很期待。直到录音结束提示音想起他也没能说出什么,就像忽然得了失语症一样,晚饭也不想下楼吃。花京院将手机随手扔至床的深处,倒在白床单上,望着窗外发呆。天快黑了,晚霞在太阳将落未落时变幻出好几种颜色,从亮红色变成橘黄,渐渐暗沉下去,最终被浓墨一般的深蓝侵蚀。

等到天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他就完全自由了。

 

 

  假设把这一切看成是一个故事的话,发展很缓慢,剧情很冗长,主角帅气英人。配上舒缓的bgm,把所有分镜衔接起来,也许就是电影院最卖座的爱情电影。只是剧情行进到这里,已经有了开头和过程,高潮和结尾却迟迟没有交代。打一开始,花京院就没有过happy ending的想法,他思考过无数种结果,给每一种结果加上各式各样的结局,都不是真正发生的那个true ending。在他看来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就像恐怖电影的最后人和鬼相爱了一样。

  所以花京院提着行李看到楼梯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再多看一眼,不会错的,白帽子,外套,白裤子,鞋是紫的,世界上会这样打扮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空气中飘着一阵烟味,是他所熟悉的,闻了很久的味道。他知道这包香烟通常会放在眼前这个人左侧口袋里,左手拿出来往上一推,右手便跟着点烟,整个过程不到一秒。仅仅是这些烟味,就点燃了这几天潜藏在大脑皮层底下的回忆,烧着他的大脑,几乎要烧坏了。花京院的确感到脸在发烫,可能脸红了,那一定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无暇顾及这些。那人抬起头,露出被帽檐挡住的脸,这下他看清楚了,这不是在开玩笑,不,这一定是上天跟他开的玩笑,不然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有收到他打来的一个电话。

  “典明。”他开口了,简短得要命,语气很柔和,却像一把利剑,射穿了凝固的空气。

  花京院呼吸一滞,他小声骂了句粗口就朝房间的方向狂奔起来,连行李都不要了。那句呼唤让他如梦惊醒,震颤着他的神经,双腿却有千斤沉,怎么也无法迈开步子。这样的体验他在噩梦里有体验过,那是一种想逃离却逃不掉的感受,就像现在,明明就十几米的距离他却觉得永远都跑不到尽头,楼下那个人动作比他更快,一步顶他两部步。很快就要被追上了。

  不,不会让你跟过来的,我都逃到这里了。他的胸腔快爆炸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掏出房卡冲进去将门甩上。砰的一声巨响,引得旅店上下有些人来围观,都是来看戏的。花京院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了,他靠在门上大声喘气,压着自己颤抖的手。门外除了一些嘈杂声和脚步声没有别的,他仔细聆听,没有人敲门或者用强硬的方法闯进来,这让他多少放心了些。但是待在这里是没有结果的,有人闯进来只是时间问题,他已经不可能从这道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了,得想一些别的方法逃出去。花京院环顾四周,将目光放在了窗子上,这里是二楼,从窗户上望下去是个停车场,如果选最近的一辆车的话,窗台到那里的距离可能直线两米,也许两米还不到,现在就看他敢不敢跳下去。这是一场赌博,骨折或者受点轻伤,概率对半,谁也保证不了什么,赔了也是他的身体。

脚踩上窗台,他暗示自己不会有事的,身体却止不住地抖,像个筛子,以至于承太郎将门打开的时候他整个人从窗台上滑下来了。这次失败了就是真的失败了,花京院眼睁睁地看着承太郎离自己越走越近,蹲下,朝自己伸出双臂。

房门大开着,有些住客已经看过来了。花京院被他们盯着,不知道这些人会是什么心情,听到动静来看热闹却只看到两个大男人紧紧抱在一起。的确很紧,他感觉浑身的骨头缩到一块儿,承太郎身体的热度诚实地传递过来,同时感受到的还有他密实的心跳声,很快,跟自己胸腔左边跳动的频率一样。

他跟我一样紧张。想到这里花京院就要放弃一切了,他身体紧绷着,也不动,疲惫地开口:“承太郎…你放松点我要窒息了。”

承太郎立刻松开了他,但是不肯放开他。他有些六神无主,拘束地蹲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头搓手的白熊。花京院靠在墙上,知道今天是走不了了,回头他得跟阿布德尔打个电话道歉。

“怎么找到这里的,我是说,我以为你没有注意到。”因为你真的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

“那张字条我看到了。”承太郎说, “我从海上回来,你说已经不会回来了,当时我的大脑就像被掏空了。”

花京院点点头,他接着说:“然后家里接到了一个自称岸边露伴的人的电话,我听他说了一切,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露伴?话先说好,这事和他没有关系,我自己的主意。”

“不,当然有关系。我把他骂了一顿,不过他也把我骂了一顿,我们扯平了。但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承太郎抬起头注视着花京院,表情平静,声音掺杂些许哽咽,让他话都说不太清。

“他骂我是个混蛋,和你生活在一起却从来没有想办法去了解过你,还说我会后悔一辈子。刚才看到你的时候我信了,你见着我,逃得那么快,仿佛我是什么牛神鬼怪。”

“因为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来,而且我是认真的。”花京院深吸一口气,说,“我是认真的不想被你带回去。”

“不过我失败了,你赢了。”花京院将双手抬他跟前,手背朝下,就好像等待手铐的犯人,拷上就能带走了。

“我不是为了争输赢来的。”他握上那双手,包裹进自己的手掌中,搁在自己的下巴上。“我来找你,是来征询你的意见的,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行把你带走。”

“怎么可能。”花京院哭笑不得,这人突然变这么婆妈,他都要怀疑露伴不是骂了一顿而是把他打了一顿,把脑子都打坏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

“你别这么快答应我,好歹等我把话说完。”

“你说。”

“对不起。”承太郎忽然用一种极为恳切的语气道歉,好像逃走的人不是花京院而是他。“过去那些事希望你能原谅我,露伴说得对,我并没有去思考过你是怎么想的,我们本来有更多机会可以好好谈谈,都被我浪费了,一意孤行认为放置能解决问题。”

“也没有错,我们都是男人。”花京院想了想,“男人之间解决问题,除了打架就是冷战了,也许我们当初应该互殴一顿?这样可能还快点。还有呢?”

“还有?”承太郎疑惑。

“你说了这么多,难道我就一点错都没有?我想,把我们的关系逼到那个份上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我也有需要承担的责任。”

“如果你是说精神上的问题,我认为我有义务和你一起共同解决,而不是让你一个人憋着去看那种三流医生。况且露伴都跟我说了,你以前的一些事。”

“别告诉我是和我学生时代有关的。”

“没错。”

操,花京院翻了个白眼骂道,这可是他们俩之间的秘密,怎么说泄露就泄露。

“不过我没有听全,当时剑拔弩张的,太具体的我也忘了。剩下的部分我想你亲口告诉我,咱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光我一个人说太吃亏了。”花京院拒绝。

“行,我也都会说的,无论是什么,包括我以前给写的检讨书我都可以给你复述出来。”

“好吧,那还行。我们走吧,我腿都要麻了。”

“好。”承太郎把他拉起来,依然握着他的手。“以后别走了,这样的事情我真的不想再来一次。”

花京院笑了,“我也不想,你真当我有那么多精力啊。”

 

围观的人群还在纷纷猜测这里发生了什么,一转眼两人就十指紧扣并肩走出房间,气氛暧昧地掉渣。他们径直穿过看客,大摇大摆地走下楼,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他们下巴都快掉地上了。想象着那群人的反应,他们拼命憋着笑,就像两个调皮的小男孩。

好吧,花京院想,看起来这场爱情电影以喜剧收尾了,感觉还不赖。

 

 

春天的和煦一直持续着,仿佛没有那些阴郁的天,也从未有寒冷降临。

承太郎和花京院驱车一前一后开在沿海公路上,白天这里没有雾,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没有灯塔的支撑也可以看出去很远——天气热起来它就渐渐没有用了,港口的灯光足够明亮,回港的船不愁找不到路,后面还跟着几只海鸥。

一切事物都令人身心舒畅。花京院再没感觉到这条路的危险,他甚至把敞篷打开直接感受海风。空气中的阴冷和潮湿不再,再过一段时日就可以期盼夏天的到来了。

他们下了沿海公路往市区开。几天不见,这里和离开时一样,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不同的是他们都脱下厚重的围巾和手套,更加轻快地行走在大路上。城市的一切都在感激着阳光灿烂的温暖。

别墅门口的车库旁他们遇上了出门的邻居太太。她准备去买菜,看到二人回家,惊喜地询问他们这些天去了哪里——她正等着承太郎去他家驱魔呢。

承太郎回答说他们去了一趟旅行。她感慨道年轻人就是好啊。

“不过出去旅行怎么开两辆车,多浪费啊。”

“是啊,下次不会这么干了。想说个话都做不到。”

告别邻居太太,他们拉着手往回走。承太郎提着行李箱,问花京院今晚想吃什么。花京院说叫外卖吧,开了几天车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赶紧睡觉。承太郎点点头。他掏出钥匙,这回只有一把,他把家里的钥匙和别的钥匙分开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哗啦啦地抖开钥匙。

门开了,屋子里传出来熟悉的气息,那是家的味道。他饶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这里,可是他的确逃出去了,这场逃离,让他与过去的孤独和伤痛作别,让他与不安和猜疑作别。那些充满噪音的日子不再,他们终于可以学习如何生活在一起,学习拥抱对方。

“我回来了。”花京院深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


后记:

首先郑重感谢看到这里和评论的朋友们。

这个故事其实不长,但是被我写的很长很长。爱丽丝门罗的《逃离》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个短篇小说,在一个月前重读的时候,忽然很想看这样的承花,构思了很久以后才终于开始动笔,前后一共写了12天,终于是写完了。这篇小说我想表达的不止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这场逃离,既是人的逃离,也是心灵的逃离,逃离所带来的自由与救赎,这才是我想写的。可惜水平有限,我并不能讲那些过于抽象的东西表达出来,中间也断断续续地卡着。可以的话以后也想继续尝试这种有挑战的题材。

总而言之,如我所愿这故事写完了

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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