廃棄されたただの置き場

ご遠慮なく。

【承花】Pygmalion Effect

*收录于See You on the Other Side初冬章

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神社,油画,长长的楼梯,绿色压边手帕。四样毫无关联的物品频繁出现在梦中,像一支在桌上滚动、掉落在地的油性笔。最开始,花京院只是被它吵醒,渐渐地,那支笔成为了他,滚动,坠落的轨迹了如指掌。他成为了等在神社门口的人,又似作画者,失足跌落那台阶后惊奇一阵尖叫,花京院递出手帕,收下手帕。

不是噩梦,却也没有人喜欢日日被失重感惊醒的感觉。好几次花京院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朋友”及时拉开床头灯友善地安慰他。朝着空气说了声谢谢,绿莹莹的光芒消失在视线中,花京院恢复孤身一人,揉着额头回忆近几日不断倒带重来的梦。除了勉强捡起的那四个名词,剩余记忆以双眼为逃跑路线,睁眼时分便从大脑顺着眼眶溜走,只留下一个模糊不堪的影子,与一个人——并在连续重复几次之后,花京院确认了那是一名高大的男性。

他不记得自己与如此特征的人有过来往。他的身高平均值超过附近居民,甚至整个日本,算是花京院引以为傲的优势。可梦中的男性比他还要高出个十几厘米,将近两米,花京院用卷尺比划过,是稍不注意,便会触到他家门框顶的高度,如恐怖电影中不请自来的午夜惊魂。

锁上门,花京院特意瞥了眼门框,它完整无损,恰恰证实了主人的神经衰弱。再三整理头绪,花京院排除了受近期阅览文艺作品影响,那桥段也非电视前架子上整排碟片中出现过的情节,自己不曾有过类似经历,也不认识梦中之人,大概。

花京院不相信虚幻事物,但总有人热衷,并渴望成为这些故事的听众,越多越好。无论巧合或必然,他身边刚好有一位这样的角色,就住在自己家出门左转十米的别墅中。那别墅在他搬进旁边的房子之前就已经烧掉了一半,并且一直没有得到修缮。火灾原因和保留事故现场的理由除了房主岸边露伴没有第二个人清楚,但小镇居民都知道这样一栋奇妙建筑的存在。遇上正门找人不回应的时候,人们通常会绕去烧毁的另一面,呼喊漫画家的名字——岸边露伴是一名漫画家,尽管名气缺缺,那是他的职业和身份,也是大家公认的,古怪脾气的源头。后来,几乎没有人会走正门拜访岸边露伴,渐渐地,拜访的人也一个个离去了,岸边家门口的草地上门可罗雀。

花京院来到隔壁别墅大门前,抬手按响邻居兼好友家的门铃。岸边多次让他直接从烧毁的那一侧进来,但花京院坚持走大门流程。久而久之,只有他和投递员才会按门铃,理所当然地,花京院总是顺带着帮忙取走邮筒中花花绿绿的纸,那其中有缴费单,广告,拒信,和一些不可告人的小卡片。

岸边对低胸和高开的裙摆缺乏官能上的兴趣,仅当做人体练习素材,并设有专门的储藏空间。他照例接过花京院手中的一沓纸,和一本黑色笔记本,身后烧毁的房屋架构形同虚设,阳光和风闯进来,房子里到处都是纸,时不时随风腾起,随意落在某处,没有一张线条完整,碎片一般充满漫画家的生存空间。花京院裹紧了衣服。

“瓶颈期?”余光瞥见岸边打开笔记本,拣了处落脚位置,他试探性问道。

“还在,常伴左右呢。红茶?咖啡?”好友来访,礼节上不可少。尽管岸边已然被手上的东西吸去了目光,在花京院答随便之后,他抬脚迈向厨房,眼睛不离本,竟也没踩到任何一张无辜的画,它们是漫画家身体一隅,与肢体同步协调。一杯红茶送至花京院手边,他吹去热气,啜了一口。

“希望它们能为你做点什么。”他说的是被记录在笔记本上的梦,只言片语不成词句,丝毫不影响岸边的兴趣。他不是弗洛伊德,更不懂梦的解析,只是从创作者角度出发,询问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上两周开始做梦,地点是某个神社,人物花京院典明与神秘的高大男子,起因不明,经过不明,结果待定。

“也许你可以尝试补完。”岸边先下了结论,然后阐述理由:这并非单纯的梦,更像是某种启示,灵感的造访,唯一让事情进行下去的方法便是补完,才能知道这条台阶究竟通向哪里。

“补完。”花京院放下茶杯,重复道。

“没错,补完。若你来找我询问方法,那么我只可告知这一点,实际上,我也的确很想知道它的后续,但——你才是这个故事的拥有者,我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效劳,一旦他人插手进来,就会违背创作者的本愿,变味道了。不过,我倒是有认识的杂志社,如果你想将其完成并投递出去,我可以向他们推荐你。”

漫画家越说越激动,溢美之情鼓舞他翻箱倒柜找起了联系方式,但花京院拒绝了。他不想在漫画家面前班门弄斧,装创作者,这是其一。其二,目前为止,他仅仅只是有些疑惑,事态还未火烧眉毛,到了刨根问题的程度。

“这样。”岸边悻悻地把名片都塞回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却也不再说什么,强迫他不符合漫画家当下的美学。红茶凉了,花京院觉得冷,决定换个话题,便问他什么时候才修好房子。每次造访时他都会这么问上一句,然后岸边会回答,直到缪斯来临。至于她什么时候来还不知道,烧毁至今中间起码隔了两年,这别墅依旧丝丝漏风。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开头的瓶颈期。漫画家与笼中困兽斗争数日,终于决定放弃坐以待毙。他宣布接下来一段日子自己将出趟远门取材,既然缪斯迟迟不来,那么由他主动启程去寻找。岸边不忘引诱着花京院,提议他也可以从最开始的场景中找找看,自然被好友笑着敷衍过去,但花京院却没能阻止那番话落入心头生根发芽。

那日拜访从瓶颈期开始,到取材为止,回到家已是晚间。书架上有些旅游指南,地图和神社图鉴,皆是上一任房东留下,“朋友”帮他一一取下,摊在面前,无论巧合或必然,翻到的那页详细介绍了东京某处神社,花京院看见照片上长长的台阶,呼吸一滞。

莫不是虚幻见得久了,也可以生出真实。

第二日一早,花京院带着图鉴和地图来到岸边家门口。考虑到对方不稳定的作息,门铃未必能唤醒他,花京院头一次打破规矩绕至后院,从烧焦的木头之间钻进别墅。

屋子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仿佛从未凌乱过,甚至整洁到荒无人烟的地步。花京院知道他即将出远门,却没想到漫画家如此火急火燎,连夜离开。好在桌上留着一封信,落款是花京院,岸边似乎事先预料到他还会来找自己,将留言写在纸上,好让好友知道自己将来的所在地。根据信件内容,岸边接到委托,正在前往法国的路上,他将马不停蹄地赶往某个著名美术馆调查一幅画,等完成委托,便从法国开始取材之旅。

末尾附有漫画家在法国下榻宾馆的详细地址和电话,与正文稍稍隔开了些距离,十分适合撕下随身携带。福至心灵驱使花京院撕下信的一部分,折返回家拖出床底的大箱子,打开衣柜往里面扔了些衣服,不分四季。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李,出门之际,投递员从他家门前经过,停在了岸边家门口。花京院叫住了他,拿出纸,坐在行李箱上写下当前找到的几个线索,折叠后在背面抄上岸边留下的地址,和几枚硬币一起递给投递员,请他帮忙准备一个信封和邮票。

待投递员骑着车远去,花京院回头看了眼岸边的别墅,向它作了道别,然后去车站买了最快一班去往东京的车票,盘算着也许可以去拜访养父养母。想到他们,花京院的心中毫无波澜,他从没见过亲生父母,养父母也早早地将他打发至寄宿学校,不愿留外人在身边。花京院在外辗转多年,现在的房子是养父旧友所留下的遗产,他无处可去,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离开的前一个夜晚风雨交加,养父喝了很多酒,不停嘲讽花京院的“朋友”,称为恶鬼,不洁。

“恶鬼?不洁?那真是再适合不过了,花京院君,照照镜子吧,你有这样的潜质。”后来,花京院第一次遇到岸边露伴时,对方这样评价了他一番。当时他弄丢了房子的钥匙,寻找邻居求助,而岸边就在草地上写生,看见他,不出名的漫画家让花京院别动,手腕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然后摇摇头,他又失败了。

瓶颈期一直困扰着岸边。花京院虽不是作家,但也清楚那对于一个漫画家来说是多么的致命,即使岸边的评头论足让人不快,他也轻易地原谅了自己的邻居,原因无他,岸边也有一个“朋友”,力量比花京院的还弱,不能经常现身。花京院见过他为自己的幽灵朋友绘制的素描像,是一个孩子大小的人,打领结,戴礼帽。

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岸边叫他天堂之门,不是英文名也不是日文名,倒也符合艺术家的气质。平民花京院典明则根本想不到要给“朋友”起名字,岸边笑称,它绿莹莹的光芒有几分像发光的蜜瓜,花京院无法反驳,似乎曾经有谁也如此评价过他的“朋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了。

花京院坐在车上,脑袋不停摇晃,饶是晃下来也不可能伸胳膊进脖子里掏出忘掉的事情。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了,他拿出记事本,把上车伊始写下的“拜访”删掉了,又在下面加了一行,车站前的拉面很好吃。

 

 

收到花京院第二封来信已是几个星期后。前几日,岸边刚刚得知花京院已经在路上了,十分高兴地在回信中赞扬好友,又一次提及杂志社和出版的事,并希望对方可以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二封信却冲灭了高涨的兴奋感,岸边迟迟不想拆开,生怕里头写满了花京院打退堂鼓的心情。信纸无法掂出信息量,拖到晚上,他还是剪下信封的一边,抽出里面的信,上面只有五个字:空条承太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内容,这大概就是花京院梦里那个神秘男子了。

既然如此,那么存在两种可能性:纪实,花京院发现了他的身份;幻想,花京为他起了个名字。

完成委托的岸边正百无聊赖地躺在旅馆小床上,那五个字突然生出魔力一般,催促他拿起出门前装在行李中的作画工具。岸边并未想到它们会真正派上用场,只是对于漫画家来说,作画工具如同左右手,不带在身边总是不安心。

漫画家久违地架好画板,铺上纸。这一切花京院无从预料,他们之间还没达到心灵感应的程度,只是在稍早一些的时间轴上把一封信送进了东京邮筒中。这些天,他去了图鉴上的神社,一无所获,这里太冷清了,仅有附近中学的学生,清洁工,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旅客。花京院成了神社中唯一逗留时间超过两天的游人,拿着扫帚的清洁工以为他迷路了,热情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也有学生以为神社中出现了可疑人物,纷纷躲着陌生人,不时耳语上几句,仿佛花京院真的是哪里来的坏人,这令他哭笑不得,也无可奈何。

神社出口的台阶旁种着枝丫锋利的树,再伸长一些能把人腿割伤,致伤的人又不止是树。远远听到几个女孩子的嬉笑声,枝头藏起杀气,树还是普通的常绿品种。花京院看到了穿长裙的身影,拾级而上,此时线索已经断了好几天,他顺着台阶走入出口,走出入口,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

令人意外的是,神社入口道路紧挨着一片住宅区,每户宅邸皆筑起高墙,防止外人一窥究竟。与花京院居住的小镇不同,此地为市中心闹中取静的高级地段,只是在门户之间闲逛也让人感到格格不入。

走过转角,一位衣着庄严肃穆的女性站在门口,察觉到有人靠近,女性抬起藏在黑纱下的苍白脸颊,她留着一头棕红色短发,高鼻梁,双目浮肿无从遮掩。见到花京院,她以指尖拂去眼角间潮气,回头望向庭院。花京院单手伸进口袋,触到某样东西,他来到女性身边,掏出一张绿色压边手帕给她,对方微微欠身,压下了他伸过去的手腕。

“想必您是来拜访他的吧,可惜他早就不在了……”

越过女性的视线,门牌上写着“空条”二字。花京院朝空条宅邸的庭院中看去,所有人都穿着丧服,表情悲伤,无暇顾及门外的陌生人。如此大的阵仗,想必逝去之人一定是空条家的主人,花京院无意间闯入这里,似乎也被当成了前来吊唁的亲信。

“他……空条,去了哪里?”女性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继续追问,没有一人知道情况。人群当中,一个发色由金蜕变至白,身着深色和服,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吸引了花京院的注意,正脸还未看到,便涌现出天然的亲切。他一只脚迈过门框,想去她身边一探究竟,站在门外身材修长的人却拦住了他。

“对不起,您不能进去……”如响应内心祈祷一般,和服女性稍稍侧头,高高挽起的发髻偏向一旁,花京院祈求她可以回头,若非自己不知道她名字,否则定将呐喊出声——

客人被推去门外,大门也彻底关上了,两扇厚实到连蚂蚁也不能通过的门,完全地隔绝出两个世界。花京院趴在上面,回想着和服女性的侧颜,和她即将转过来的正脸,那一定是位端庄、温柔的女性。

“嗳,您找空条家有事么?”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花京院连忙后退几步,由于慌忙一个趔趄,“朋友”及时拉住他才不至于跌倒,在前来搭话的人眼里,他拽了一把空气便恢复平衡,好在对方并不关心他站着还是躺着。

“听说这里有人离开了。”

“哎呦,可不是嘛。”来者听闻此言,五官挤到一起,仿佛这样能表达出对于空条氏不幸遭遇的感同身受。他告诉花京院,空条本人曾经去过埃及,时间不详,动机亦不详,甚至当时没有人察觉到这件事,还是大家交谈起来才想起。

交通发达的现代社会,从日本前往埃及旅游并非新奇之事。但空条这一路艰难险阻,经历了坠机,从海中漂流至香港,随后去了新加坡,坐火车一路南上至印度,穿越沙漠和红海之后才到达目的地。

周围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他是为了替母寻医上路,可空条从未向外界透露一点消息,猜疑无从证实,空条母亲的健康大家也有目共睹。只是从那之后,人们鲜少见到他,空条的存在逐渐褪色。许多年过去了,冷清的空条宅邸忽然办起白事,在附近引起了不小轰动,邻里这才回忆起还有这样一号人。

就连邻居也不清楚具体事因。花京院谢别对方,离开此地,他还没想好下一个目的地,决定另择他日再来拜访。他坐在路旁栏杆上,在黑色笔记本上记录昨今两日要闻,然后撕下一页,把方才从邻居口中知道的,空条宅邸主人的名字写在上头,装在随身携带的信封中,贴上邮票,投入身旁的邮筒。为了能随时与岸边保持联络,他准备了大量的信封和邮票。

几日后,估摸着事情已经结束得差不多,花京院换上一身素色套装,将自己收拾得庄重了些,沿着神社入口大道来到住宅区。希望今天能直接造访空条宅邸,与和服女性交谈一番,以解答自己心中的疑问。

一切与那日别无二致,但一户户挨着看过去,没有门牌上写着“空条”的宅邸,再走一次,依旧找不到。这样的结局,或许会受灵异爱好者的青睐,却打动不了与幽灵相处多年的花京院典明。无功而返,那日唯一的收获是岸边露伴新寄过来的包裹,花京院在回房图中掂量着长筒形状的牛皮纸包装,对里头的内容物毫无头绪,拿剪刀拆去外壳,才发觉是一幅卷起来的画。展开来,上面画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身着黑色长外套,处在白色背景中,脊背朝向唯一的观众。这幅画笔触模糊,像岸边把墨水洒上去作画一般,线条力透纸背,雕刻出空条承太郎的模样。

花京院将画完全展开挂在墙上,刚好是自己躺在床上时能看到的位置,一直注视着画中的陌生人若有所思,连吃晚饭都忘记了。夜幕降临,房间内漆黑一片,他翻了个身,慢悠悠地拧开灯,拖出椅子。按照原本的计划,来东京找到线索之后,花京院便会投入到故事的补完中。现在看来,创作必须暂且束之高阁,因为自己可能还有更远的一趟路程要跑了。

花京院拉开椅子,铺好信纸,笔尖在墨水中吸饱,落在纸上。他说,画我已经收到了,也有些新的线索需要补充,你会喜欢的。不过在那之前,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杂志社的事情。

 

 

 

越过铅灰色的洋面,陆地越来越近,城市的灯光如同闪耀的星河,与混沌的天空形成强烈对比,仿佛天地颠倒。飞机于晚间时分降落在机场,短短几个小时,午睡的余韵尚未完全消失,长途旅行和语言切换让人疲惫,人们无一例外面无表情,只有花京院攥着手中的黑色笔记本一直书写。

决定上路那天,他重新买了个最小号的行李箱,一手拎着就能走,但也只装得下必需品,岸边寄来的画也在里面。原来的大行李箱和其余物品被打包寄回了家,随后花京院拎着小箱子退了房,兜里揣着笔记本和钢笔便赶向机场。犹豫再三,他放弃购买直接飞往开罗的航班,而是根据邻居的说法从香港开始,并将这一消息更新在信纸上,交给就近的邮局。

本以为机场邮局的邮寄速度将略胜一筹,那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岸边的信迟迟未来,花京院只好多续几日房费,孤身一人隐没在钢筋森林中。这些日子,他一直致力于为这个故事构建开头,背影犹如从希腊神话中走出的主人公多年行踪不明,只留下传说和空荡荡的墓碑。或许他被人救起,尸骨未寒,躺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失去了一切记忆,最终和普通人一样在人生的夕阳中葬去。

英雄迟暮。笔尖点了点空白的书页,花京院摇摇头,划掉这一行字,真正的英雄不会坐以待毙。海风吹得纸张翻滚起来,侍者将大红色的菜单放在他面前,为客人斟满茶水,花京院翻开菜单,用手指敲着桌面回应,侍者赞许地感叹,先生不是当地人,却很懂啊。

“以前曾经和朋友来过这里。”

来香港旅游的客人很多,侍者并不惊讶,自然也没注意到花京院紧珉的双唇,显然,这位客人说了个谎,但绝非故意卖弄,若要解释起来,怕不是会让人看笑话。花京院飞速点了烤田鸡、皮蛋牛肉粥、煮贝子、梅子明炉乌头鱼,作为一人食的分量有些多了,侍者不在意,依客人的要求为他下单。

“先生的口味也很独特呢,这几样都是酒店最初几代菜单上的菜品,通常只有多年光顾的回头客才会点。”

侍者都这么说了,花京院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盲狙,只好回复是朋友喜欢的口味。侍者凭空变出一个五角星形状的胡萝卜,问他,这位客人的朋友身上是否有一个这样的胎记?

一个激灵,花京院伸手抓住桌子的一角,险些跌落去地上。他竟坐在酒店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的他第一时间找黑色笔记本还在不在,幸好它就压在手肘下,哪都没有去。一旁的侍者一脸担心——当然也不是刚才那个了,手里拿着湿纸巾和双飞人药水,问花京院还晕不晕。

白日做梦,或者说幻觉。指做梦者通常沉溺于一连串思考,令自己暂时完全脱离与周遭有关的事,只集中于思想当中。在旁观者眼里,他们就像呆在原地,只有突然的刺激才能令发梦者返回现实。早在来香港的飞机上花京院就体验了一次,当时他半睡半醒,意识沉浮在清醒的边缘察觉到莫名的杀气,同时还听到了昆虫的高频振翅声,这不应该出现在机舱里。

花京院下意识想提醒身边的人注意,于是抓住了邻座的肩膀。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绅士正在看报纸,自然被花京院吓了一跳,却也注意到年轻陌生人额头正冒着冷汗,于是收起报纸,操着英腔问他是否不舒服,接着又为花京院叫来空姐。

第一次惊慌失措,第二次镇定自若。花京院接过侍者手中的物品,向他解释道无须担心,自己是因为休息不足不小心睡了过去。侍者一再确认,保证客人无事之后为他取来菜单,但花京院扫了一眼,上面并没有自己方才点的四样菜品。侍者回答,因为那几个菜的下单率持续走低,之前就已经撤了出去,只存在于最早几代菜单中了。

这与“另一位”侍者的说辞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如同两个并非完全能嵌套,却有部分相互接纳的俄罗斯套娃,一个装着花京院,一个装着亦梦亦真的体验。他可以伸手穿过共通的部分与另一边握手,但无法将其带过来,也不能追随而去——就像在博物馆欣赏出土展品,尽管只是隔着一层玻璃,但里外却是两个时空,两条时间轴。换言之,花京院已经有了点头绪,梦中世界与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在同一条线上,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同样没有证据能够推翻。

神社,树,女子,邻居,路线,画,香港。到目前为止,花京院靠着一闪而过的灵光或者直觉前行,他总觉得自己无意间摸到了钥匙,要从诸多细枝末节中回想无异于海底捞针。右手伸进口袋里一一确认,除了钱包,钥匙,护照,湿纸巾,几枚硬币,打火机,烟——他从不沾烟,此时此刻却想来上一支……一条绿色压边手帕在烟和火机离袋那刻跟了出来,掉在地上。他拾起那条手帕,上面沾了灰尘和烟草气息,终于让花京院想起空条宅邸发生的事。

回到住处,前台打来电话,让花京院前去取新收到的信件。岸边总算是回信了,他在心中说明,杂志社那边需要完整的文本,不大愿意相信漫画家的一面之词,因此周旋了比较长的时间,但好歹是与对方谈妥了,还找到一位愿意与花京院对接的编辑。杂志社的地址与编辑的名片钉在了信纸对面,另外还附有岸边露伴的推荐信,他帮忙打点了一切,届时花京院只需将这些材料和自己的原稿一同寄过去便可——只要他愿意。

收到回信,花京院第一个想到的是漫画家的画还在箱子里没拿出来,他不忍让它在阴暗狭小的地方待太久,打开箱子取出岸边的手稿,惊讶地发现纸上蒙了层吹不掉的沙子,像一开始就画在上面,是画的一体,衬得背景也黯淡了些。画上的男人依旧只能看见后脑勺,身影渐渐在沙海中远去,留下一小串脚印,但画中人又怎追得上?

花京院只觉得自己一头钻进了沙海中。当夜,沙漠托梦而来,沙子充满了呼吸,埋在发间,压得头颅几千斤重,鼻腔也被粗糙的砂砾刮得生疼。这是下一个提示,花京院了然于心,在便利店购买了一份世界地图,用红色笔在上面标记好接下去要走的路。

临走前他打算再去看看虎豹别墅,事先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此地已经闲置多年,全无印象中虎塔朝晖的印象,到头来只落得个世事无常的感慨。花京院愈发确认自己先前的判断,手中紧握着那条手帕,仿佛这样就能将两条交错的时空连接在一起。

 

 

空条承太郎。

落笔至此,笔尖稍稍迟疑,墨水在书页上晕开一个圆。最开始的时候,花京院如同编造一位陌生人的传奇故事那般书写空条承太郎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钢笔越来越重了,或者说,墨水的质量在不断增加。之后每下笔写一次空条承太郎的名字,手腕似乎压着另一个人的命运,变得难以移动。

不知道罗曼罗兰撰写贝多芬的一生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咽喉被遏制,双耳因共感失聪。花京院曾经与岸边露伴就创作者的心情展开讨论,对方答:“创作者既是主体也是客体,分裂又统一。我们需要保持理性地旁观,满怀感性地记录,融入自己,同时拥有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并把第二人称当读者。”

当然,岸边露伴所达到的境界往往是普通人的终点,起码花京院这么认为。尽管对方还只是一个名不经传,缺少人气的漫画家,但他似是有意让自己埋没在小镇里,挖去土,地底藏着名为岸边露伴的皇宫。花京院见识过漫画家身上金碧辉煌的砖瓦,自是对邻居的言论深信不疑,何况岸边露伴并不以哗众取宠为生。

只是,花京院半路出家,领悟与实践更新不同步,在前往新加坡的路途中向岸边露伴求助,得到的回答是“是散文,诗歌,还是小说,甚至俳句集……皆取决于你自己。”一句话便将责任扔给素人花京院典明。既然如此,那他唯有抛开岸边露伴先前的演说,忠实地遵从自己力所能及之事,记录一路以来所闻所见所想。反正好友垫背,跳高失败也可安全落地,悄悄忘掉便是。

一路上,空条承太郎如影随形,轮廓逐渐勾勒深刻,描边,打上阴影,有了厚度和宽度,变得立体起来,稍不留神可能会令人忘记独自旅行的事实。自从离开香港,花京院小心地封好那幅画,将其放置在行李一隅最安全的位置,一方面他有意冷落,另一方面他暂时不需要通过画来巩固空条承太郎的印象,甚至有必要反其道而行之,好让房间里的大象不那么强烈。这房间只关着花京院一人。

新加坡以灿烂的阳光迎接他,花京院办好入住手续,放下行李,来到泳池边放松因连日路途疲惫的身心。淡季,人不算多,裹得严实的却只有他一个,在泳装短裤之间显得尤为扎眼,自然有好事之徒送来不友善的目光。花京院不在乎,空条或许在乎,一记眼刀砍断所有异样视线,快刀斩乱麻。但他是否愿意来泳池边只为了日光浴还存疑,这附近就是酒店的私人沙滩,紧靠大海,比起这一方数十米的人工水池,空条应该更倾向于选择大海,去海边散步。

后面的剧情尚未得到合理解释,警铃响起,霎时间打破一切宁静。这本该是个悠闲的下午,花京院不能继续在沙滩椅上午睡,不知哪里的小规模火灾令酒店进入紧急疏散状态,服务生们拿着大喇叭四处集合游客,让人群集中在远离易燃物的水泥空地上,确认无误才分批次放人回房间,以确保所有人的安全。花京院跟随队伍又离开队伍,回到房间门口,钥匙却不在浑身上下任何一个口袋里,想到要花时间下楼向前台说明他就头痛。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去,走廊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地上凭空出现了一把钥匙,上头的号码正是花京院所住的房间。但这把钥匙为原来那把的备用款,双人入住同一房间才会提供给游客以防万一,显然花京院用不着。他等不及让前台派人来确认这把钥匙是否用以盗窃或其他不正当用途,决定先打开房门看看,于是拧开房门进了屋子。里头意外的干净整洁,除了翻开摊在桌子上,已经写了三分之一的黑色笔记本。花京院十分确定在他离开之前它处于合上的状态,偷看可比失去财物更加令他不舒服。

画也还在。他只瞟了一眼就合上行李箱,谈不上是为了确认还是出于抗拒心态。前有火灾,后有监控盲区,面对客人的质疑,酒店没有问他索要遗失另一把钥匙的赔偿金额,囫囵吞枣地解决了客人的不满。其实花京院清楚得很,那是“幽灵”作怪,在他的设想里,空条承太郎身边也有一位“朋友”,比他和岸边露伴的强大得多,外貌为身材高大的紫色巨人。笔记本翻开的位置恰巧正对着“朋友”的描述,他能从中嗅出点端倪。

为何不光明正大现身,与我见上一面?新晋作家手握雕刻刀,却不是塞浦路斯国王,阿芙洛狄忒远远地躲在人间之外,不肯看地上一眼,抛下爱的常青藤。花京院持续不停奔走,提前退了房,买好火车票,头也不回地穿过一片火烈鸟。它们在远方腾空而起,翅膀浸满夕阳的余辉,金黄色如油漆般大块大块滴落,最终露出原本粉红色的羽毛。身体随着车厢摇晃,花京院埋头写作,时不时沾下墨水,捏起一颗樱桃放入嘴中,在舌尖来回滚动。这是花京院为数不多的怪异爱好之一,平时不喜欢展露给外人看,现在他身处火车包厢里,对面打盹的男人显然对火烈鸟没有兴趣,浑身上下都是酒味儿,也无暇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直到舌尖麻了,花京院也玩够了,这才满意地咬去樱桃梗,连核一起吞下去。他喜欢这样吃,那些核从不会在胃的土壤中生根发芽。

“JOJO你看,是火烈鸟。”

一次意外,他发现“条”和“承”读音相同,便为主人公起了“JOJO”的绰号,但更多情况下他喜欢在心里称呼其为“承太郎”,等待对方微微低下头,帽檐遮去头顶的阳光,语气低沉地喊他“花京院”。这个场景如此鲜明地烙在视网膜上,仿佛他们确实有过交集,就发生在不久的刚才。

睡醒的男人打开窗户,晚风吹了进来,散去不少酒味。乘务员进来提醒下车,另一个人提起行李离开,包厢内又剩下花京院一个人,没有空条承太郎。连人都没有。

 

 

 

印度往东,恒河三角洲地区,胡格利河东岸。文明古国第三大城市坐落于此,大风刮过,留下一地鸡毛。加尔各答一夜兵荒马乱,缘起于地面一处凸起,花京院是今天最后一个被绊倒的人,他刚走出船舱,还没来得及从怀中拿出地图,右脚狠狠地磕到了凸起上,左脚迈向前,刘海与行李箱一起飞出去。前者连着脑袋,没能逃离成功,他的手紧紧拽着行李箱手柄,却阻挡不了弹起的开关,箱中物天女散花地洒了出去,衬衫西裤,袜子内衣,几支笔,一些钞票,还有岸边露伴的画,它飞得最远,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一个孩子脚边。

劣质品。花京院结实地摔了一跤,在心里狠狠骂着。“朋友”手忙脚乱地拾起最近的物品,钞票雨是收不回来了,但他顾不上太多,因为那孩子已经拿起画往城市中跑去。花京院扣好箱子,后脚还没离开,觊觎钞票的人一哄而上,掉入海里的部分也不放过。

按理说,大人的腿比小孩的长,三两步就能追上的事,花京院却追不上,这都多亏于加尔各答迷宫一样的城区,偏偏那孩子还挑九拐十八弯的羊肠小径走。一路上不断有人盯上外来游客,争先向他乞讨,更别谈随处可见的牛车,慢悠悠的庞然大物最适合打掩护。好几次花京院差点跟丢,陆路太复杂,当前视角十分有限,他寻思着缩小地图,开第三人称视角查找目标。

“朋友”攀上房梁,一把将他带上屋顶,引来人群围观,又以为是哪个大师在表演神功绝技。孩子回头看不到人了,以为自己甩脱了跟踪者,转头跑到了人烟稀少的死胡同里,打算看看战利品,却没想到花京院从天而降,顺利回收被偷走的画,丝毫不拖泥带水。

“……”

“……”

四下无言。大约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输得如此突然,孩子自尊心受挫,直接坐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说着花京院听不懂的话。直到这时候花京院也注意到了,这孩子身上的衣服都大出一截,打满补丁,想必是家中兄长留下来的吧,脚掌也因为常年没穿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没有人生来应当成为小偷和囚徒。念起冉阿让,花京院动了恻隐之心,轻易地原谅了他,随后掏出几张中等面值的卢比放在原地,放在孩子面前。

“这幅画不值钱,但是它对我很重要。”花京院说,“这些钱你拿着。”他还想说,别做小偷了,但这不是一个陌生人能决定的事。花京院并不知道他赤脚走了多远的路,吃了多少苦,自己不是上帝,既然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自然也没有资格随意对他人生活方式进行评判。

收下他递来的钱,孩子破涕为笑,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花京院的话,挂着鼻涕鞠了几躬开心地跑走了。失而复得的画花京院一眼也不敢看,匆匆放进行李深处,合上箱子,咔哒一声落扣。天色渐暗,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找到可以下榻的地点,快步走出死胡同,祈求安顿下来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一只手拽住了花京院的外套下摆,害花京院差点再次摔倒。是刚才的孩子,他没有离开,反而朝花京院做噤声手势,同时往阴影处拽。花京院不明就里,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瞥见一群人的对峙现场。孩子双手摆成枪的形状,对着空气射出子弹,然后假装被射中,倒在地上,爬起来摇着头,手臂交叉,意思是千万不能过去。不多时,枪战打响,尽管规模很小,孩子还是吓得抱头蹲在地上。

花京院心里有了主意,与其自己寻找,何不拜托当地人。他又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孩子,双手合十放在脸颊的一边,脑袋侧着,摆出睡觉的姿势,意思是让他带自己去比较安全的旅馆。两人在枪林弹雨的另一侧打手势交流,达成共识,从别处偷偷溜走。夜市纷纷支起摊子,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谁都不知道安静的角落里躺着几具新鲜的尸体,这座城市同时住着天堂和地狱。

下榻地点闹中取静,紧挨派出所,光是这一点就让花京院倍感踏实。跟老板谈好价格后,孩子的身影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应该是回家了。花京院想打听打听关于他的事,老板的脸色诧异起来。

“您不是一个人来的么?”

有之前发生过的诡谲在先,花京院干脆地绕开这个问题,转而向老板打听附近哪里可以买到邮票和信封,却被告知最近无法通信,原因不明。邮局确实没人上班,路上也看不到邮递员的影子,老板无意骗他,但也暂时无法与岸边露伴取得联系了。

接下去几天花京院哪里也没有去,将自己关在房间内奋笔疾书,饭食由老板娘准时送到门口,通常是咖喱鲱鱼,一份米饭加鱼,配甜酸乳酪,有时候是大块切片面包和稀牛奶,但吃得最多的还是咖喱。谈不上喜欢讨厌,他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来者不拒,然后把餐具放在门口,会有人回收。逃也似写了几天,仍旧不是很满意。花京院本打着捱到邮局恢复正常作业的算盘,目前看来希望渺茫,岸边露伴的信不可能到达加尔各答,自然也就没有来自漫画家的指引和提示。

可他的旁敲侧击早就送到了花京院手里,或者说,那已经是岸边露伴的全部了,否则花京院也不会花那么大的力气追回——一幅手稿而已,若是能够让那孩童换些吃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就算是作者本人知道了,恐怕也不会责备花京院。问题就在于这幅画不普通,简单的线稿底下埋藏真实,如同索伦的真知晶球,当人凝视着画时,同时也在被画凝视,被岸边露伴凝视,他已经知道了你全部的想法,即使穿着衣服,那双湖绿色的眼睛也能透过布料抽筋扒皮,挖出脑浆,将血管一根根抽出来,铁锹直指骨髓最深处。显然,花京院也被看了个通透,所以他抗拒打开那幅画,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勇敢地面对真实。

一张铺展开的巨幅画纸上落着一点,前来参展的观众都看着那个点,他看着大片空白,若有所思。花京院掐灭了屋内的光线,徐徐拉长纸轴,沙子,沙子,手上落了些沙子,他忍住粗糙的质感,拉开了一个沙漠,看不到先前的人。这确实是岸边露伴的真迹没错,差点就要让人怀疑是不是太久没打开发了霉,几颗沙子掉落在地,发出天花板上掉弹珠的声音。花京院听说那是水泥钢筋膨胀收缩的声音,但沙子是真的,现实存在,无法科学解释的现象。

时值初冬。天气已经很冷了,花京院却感到脸在发烫,为自己排山倒海的气馁,为自己的懦弱,为丢失了最后一个提示而产生的打道回府的想法——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再怎么灰心,也先把房间收拾了吧。这儿没有干净抹布,行李箱露出的一角绿色压边手帕派上了用场,掉在地上的沙子全藏了起来,一点也看不见了。

难道……手帕盖在画上,轻轻擦拭,视野立刻变得清晰起来,有如冲破迷雾,云开见日。空条承太郎坐在沙漠里,头顶是月明星稀的黑夜。篝火微微烫红了他的脸,在帽檐的掩护下,花京院还是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知晓离开加尔各答之后应该去哪里寻找空条承太郎的踪迹。

第二天,花京院推开房门,走出一成不变的房间,恰巧遇到前来送饭的老板娘。看到花京院,她很惊讶,也终于看清楚了住在这里的年轻人的真正模样。青年感谢了她连日来的照顾,声称自己需要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向她打听附近有没有租车地点。老板娘不了解这些,说自己的老公或许知道。

花京院来到楼下,老板正因为没有生意百无聊赖地抽着烟。见到青年,他以为对方要续租,花京院要求结算房费,然后问起有关租车的事情。老板上下打量着他,怀疑这位住客的年龄不够单独驾驶,便让他出示驾照。花京院伸手进口袋里,却没有掏驾照出来,而是拍了几张卢比在桌上,大约有几倍房费那么多。

“我需要一辆车。”他恳切地说。“房费另付。”

青年的态度和金钱打动了他,老板闭口不谈驾照的事情,提起院子里停放了一台十几年前的皮卡车,破旧,但还能用,花京院可以直接把它开走,桶装汽油等其余物品需额外收费。

不多时,皮卡装满了必需品,仅能容下驾驶座一人。副驾驶和后排座位放了大量的水、压缩食品、保暖衣物、帐篷、桌椅、气罐、炉头、医疗箱等,后备箱则被汽油柴火等物品填满了。轮胎立刻凹陷不少,展现出被命运压迫的形态,哼哧哼哧地向前滚动。

“带好地图和指南针,但不要太依赖他们。必要的时候抬头看看星星。”老板单手搭在皮卡车的顶棚,马上沾了一堆的灰尘,惹得他打了一个喷嚏。花京院点点头,算是默许了他的好心嘱咐,随后不再留恋加尔各答的一切,驱车逃离这座城市。

 

 

“我的手指擦过纸的一侧,留下一条血痕,几秒种后,几粒血滴汇聚在一起,顺着手指滑了下去,滴在地上。我盯着那滴血看,真奇怪——这里已经没有树木了,机器已经停了几百年,再也生产不出一张新的纸,仅存的不过是些腐朽之物,稍稍用力就会碎在指头和指头的夹缝中。就是这样一件易碎品,竟然划破了我的手指,让我身体中的一小部分冲破皮囊,流了出来。我就这样沉浸在思考中,过了一会儿,那滴液体已经凝固了,但毫无疑问它是血,因为我把手指伸到口腔里时,可以尝到腥味。腥味,你还记得吗?据说战争年代四处刮铁风,流血河,空气中充满了腥味,那张纸上一一记载了这些。真奇妙,上一次有关受伤的回忆早已不记得了,它却让我想起了一部分,尽管只有一小会儿,直到血滴凝固。世界上第二个灵魂突然降临,悄然死去,我目送它,家门前的绿草不经意间掠过眼前,新鲜出炉的面包摆在洁白的餐桌布上,我的母亲在草地上晾晒盖了一个冬天的被褥,微风吹过她的长发。每当春天来临之际,我总会忆起这个片段。后来春天越来越短,一切繁殖行为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但后来,生物结合也无法抵挡乘风来的冬天,寒冷给翅膀裹上一层厚厚的冰甲,让双腿灌铅,冰原下埋藏了不少成双的蝴蝶、飞鸟、麋鹿……尸体逐渐堆积形成冰山。冰山带走一切,却从未带来过什么。到现在,春天只是一个脚步,一声叹息,从我指缝中穿过,从我眼皮下溜走。我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春天。

这个世界曾发生着巨变,鲸鱼跃入海水中,死在了陆地上,或进化成人类。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拔地而起,人类坚信这样能够进入天堂,也有个体意识到那不过是大型跳楼机,离开泛着浓烟和血光之灾的人类文明,重新回到海洋中。但是这片大海已经干涸了,一万五千年前一条鲸鱼在这里登陆,那一定是一个浓云惨淡的夜晚,海洋生物的肺尚未形成,呼吸着充满蓝细菌的空气,很快便感到了痛苦。它死在了荒原上。沙子不断前进,层层叠叠地覆盖过鲸鱼的尸体和地壳。风终年吹拂,劈开曾经存在于这里的冰山,带走冰块,冰粒子,水……最后化作沙海的引导者。一条越来越宽的幕布围住整颗星球,偶尔才会抖动一下幕帘,白昼匆匆现身匆匆退场,可最近却没有一点要登台的迹象。我升起一团火,不断地往里面添加干柴,热量腾空而起,穿过透明的天空点亮星星,好为太阳指路。好几回我猛然惊醒,沙海已经环球旅行几圈归来,并送来一位稀客,一个还在咀嚼就被吞噬的牛。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白骨粗壮坚硬,经过漫长的旅途,它早已和沙海融为一体,只有头颅还露在外面,双眼空洞,嘴角叼着一根干瘪的草。”

白天时遇到了沙尘暴,就在踏入沙漠的边缘之际,方才的晴空万里被卷入昏黄的噩梦之中,仿佛画中景象变成现实。最严重的时候视线模糊一片,再往前寸步难行,皮卡本身不是为了跨越沙漠而设计,而今只能愈发放慢速度,同时花京院在心中祈祷着车上物资能够撑到下一个物资补给点,再不济也要走出去。他慢慢开,沙子依旧狂怒地拍向玻璃,几次势欲吞噬掉车和人。混乱中,花京院发现了一头牛的骸骨,保存得相当完整,生前咀嚼的最后一颗草也保留在嘴角旁。沙尘暴能翻天覆地,也能绕开一具尸体,仿佛是这片荒芜之地最后的仁慈。

说来也怪,经过那具白骨之后,四周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露出黑夜原有的颜色,沙漠失去太阳的温度,花京院也终于恢复了知觉,寒冷和饥饿向他袭来,他下了车,点燃一簇篝火取暖,旁边支起炉子,一缕青烟飘上天空,幻化成银河。天上万家灯火,地上荒无人烟,花京院想起了飞机在香港落地那晚,有些怀念不夜城的魅力。他坐在温暖的火焰旁,盖着毯子,一条腿支起,临时充当桌子的作用,他得赶紧记录下白天看到的白骨,生怕明天一觉醒来就忘记了。

花京院并不孤独。空条承太郎就坐在他对面,身穿黑色的外套,绿色眼睛在篝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花京院,就像房间里的大象不曾离去,关键只在于花京院是否愿意睁开眼睛。他眨眨眼,空条承太郎挪了个位置,从篝火对岸靠了过来,外套被火光染成了白色,脸上多出些岁月的痕迹,眼角开始出现皱纹。再眨眼睛,他掏出了一张五人合影,花京院仍旧埋头写作,余光中瞥见了对方紫色外套的一角,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篝火劈啪作响,一滴眼泪掉在烧焦的木头上,瞬间蒸发干净,花京院怀抱黑色笔记本,上面写满了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写着写着便分不清虚幻现实,徒增疲惫。他添了些柴,火焰立刻烧得更旺,足够他支起帐篷铺开睡袋,花京院钻进帐篷里,企图通过睡眠逃避。

可是空条承太郎的身影并没有消失。17岁的他靠过来,浑身脱得只剩下一件背心,从背后拥住他,嘴唇划过后脑勺和鬓角,落在后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双手游走于大腿和小腹,欢愉;牙齿咬在肩头,疼痛,这是他的17岁,也是空条承太郎的17岁,岩石后面脱光衣服相互取暖的事又上演了一次,但花京院看不清他的脸,眼睛已经被泪水糊住了。28岁的空条承太郎进入他的身体,手上的茧子无比陌生,轻抚着青年,编织出紫绿交替的大型春梦。他不会一直折磨花京院,跨过30岁,动作失去了年轻的激情,换成叹着气耳鬓厮磨。42岁的空条承太郎不停安抚他,嘴唇贴在渐渐失力的花京院的耳边说着什么,语气低沉。

“我也想知道你在哪里。”

花京院醒了过来,帐篷外的太阳刚刚升起,晴空万里。他见到了另一个时空的人,也清楚地感知到了死亡,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只有泥潭,越是前行,便离摔下悬崖那刻越近。迄今为止,他经历了太多亦梦亦真,也都诚实地将它们记录在纸上,而今他突出重围来到了真实面前,自己先在台前怯了场,不敢如实跟台下观众交代。

时间和沙子清晰地刮过脸庞,留下伤痕,离埃及的距离在缩短,疼痛不减反增,一闭上眼全是空条承太郎的影子。眼看着他即将与自己的生命重叠,共同迎来终结,花京院喘着粗气,飞速写下:“这一切是真是假,还请自行判读。”若是岸边露伴知道了,定会重重叹气,叱责好友的怯懦。他向来追求、注重真实感,花京院却临时打退堂鼓,重新给故事蒙上一层塑料布,打包起来扔进湖里。

 

 

轰鸣掠过头顶。在故事的末尾,花京院又一次来到了机场,上一次登机前他迫切地希望岸边露伴可以快点收到信,结果事与愿违。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他靠在白墙边,最后一次起草着给漫画家的信,琢磨着对方怎样才能够原谅自己任性,因为他的故事还差一点就写完,但不打算让它刊登于世了。不知道岸边露伴知道这一切之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无论如何,他花费心思才谈拢的杂志社和编辑都不可能收到花京院的手稿了,漫画家曾将其描绘得天马行空,花里胡哨,称其“一定会大红大紫”。

花京院一边想象着岸边露伴恼羞成怒时脸红的样子,一边把那封道歉比正式内容长的信投进了邮筒。其实他也不太能够解释清楚自己中途放弃的理由,只是觉得一旦写完了故事,空条承太郎便不再属于他,一如罗兰巴特口中的作者之死。一个死去的作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读者抢走笔下的角色,变成他们认知中的哈姆雷特,而他罕见的独占欲不允许这一切发生,所以花京院逃走了。当然,这些他没有写在信里,他自觉已经给岸边露伴带来了太多麻烦,那样一个以读者为重的漫画家在知晓好友的真心话时,恐怕只会重重皱起眉头。顾及几年以来的情面,花京院把阴暗晦涩的一面藏了起来,乘上了前往开罗的飞机。

由于没带行李,花京院第一个下了飞机。夕阳斜斜地照进机场,太阳已经落了一半,另外半边夜幕即将升起,跑道的指示灯已经提前打开了。他摘下墨镜,遥望无数架飞机起起落落,掏出放在胸前的黑色笔记本。机场风很大,吹得书页来回翻动,花京院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岸边露伴一定会原谅他——当他们在烧了一半的别墅前讨论这件事的时候,空气里都是青草的香气,漫画家啜一口浓度刚刚好的红茶,只是抬了下眉毛,然后向他讲述起自己在外取材时的故事。

他多想在故事的结局后加上这段情景,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花京院拿着新买的烟和火柴,擦亮一根火柴为自己点了烟,随后又擦了根新的,带着红磷的火焰触到笔记本的黑色塑料封皮,往后躲了躲,显得不大开心。它喜欢易燃物,于是又在触到白色的纸张后兴奋地亲吻上去,火势马上蔓延开来,占领了笔记本的一边,渐渐地向内延伸。花京院捏着笔记本的一角,吸了一口烟,看着渗进纸里的墨水烧成灰烬,他松开手,即将燃尽的笔记本轻飘飘地下落,没有接触到地面,随风飘散了。他站在大风中目送着已经结束的旅途,和那些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历历在目的遭遇。

神社,油画,长长的楼梯。做过的梦也随着蔓延的火焰,从此消失在这条时间线上,仿佛从未来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段经历恐怕也会渐渐褪色,被放入阁楼的一角吧。花京院留下了绿色压边手帕作为纪念,回程途中一直放在口袋里,一路上睡得十分安稳。

小镇也迎来了冬天。在他离去的这段时间里,雪落了又化,花京院踩着新的积雪回到住处,先前从香港寄回来的行李就放在门口,在经历了许多天的风吹日晒之后,终于被主人提着进了屋子。花京院忙着收拾屋子,暂时还来不及拜访岸边露伴,他拿着扫帚来到后院,意外地发现漫画家另外半边房子已经修好了,变回最初完好无损的状态。看来他已经取材归来,正在壁炉前享受温暖,并且再也不用为寒风的叨扰而烦恼了。

归家的第二日,投递员经过,叫醒了一觉睡到大中午的花京院。他穿着睡衣出门,拿到了多次投递失败的录取通知书,它一直躺在邮局的最深处,投递员见花京院一直不在家,不敢贸然扔进邮筒里,生怕被他人偷走。谢过投递员,花京院解释自己出去旅游了一趟,劳烦他费心了。转身回屋之际,他看到投递员停在了岸边露伴家门口,在邮筒中放入刚到的信件,花京院披上大衣,待他走远了走向邻居家的邮筒,发现里面放着的正是自己在开罗机场寄出去的那封。

实话说,他还没有找到拜访岸边露伴的理由。但现在他有了这封信,他可以亲手交给漫画家,再当面向他解释。这么想着,花京院走到岸边露伴家门前,按下门铃,大门马上打开了,迎接的却不是漫画家,他看着眼前眉目深刻、发型有如牛排的少年,赶紧确认了下门牌,是岸边家没错,没有串错门,也不是这栋房子换了主人。少年仿佛知道有花京院典明这号人物,水天共色般湛蓝的眼睛眨了眨,便探头进屋子里,叫来房子原来的主人。

“露伴老师,人来了。”

不是岸边,也不是露伴,而是露伴老师。漫画家竟然能与他人如此亲密,花京院还是头一回碰上,过去的岸边露伴可是出了名的孤僻,除了花京院,能正常与他来往的人十分稀少。漫画家下楼,十分高兴地迎接了许久未见的邻居,花京院惊讶归惊讶,把信件交给了他,却没想到漫画家拆也没拆就放在一旁,问他想喝什么。

“不打开看看吗?”

“用手掂量掂量就知道是你的信还有我的推荐信。所以你要咖啡还是红茶?我让仗助去准备。”

“红茶就行。”

岸边露伴立刻唤来名为东方仗助的少年,对方依从他的指示去了厨房。尽管花京院很好奇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漫画家游刃有余的样子让他更紧张了,尤其是他被带到了会客室,这里在房子修好前都处于不能使用的状态。漫画家带着他来这里,怎么看都是要兴师问罪。

“杂志社和编辑那边我都联系好了,拒绝的理由也说过了,这个你不必担心。”花京院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这口气不是白松的,漫画家要求他把旅途上的事详尽地说出来,作为他帮忙联系杂志社的报答。

“哦对了,还有个好消息没有告诉你。我的作品下周起就要开始连载了。”岸边露伴好不炫耀地拿出《红黑少年》的手稿,主人公戴礼帽,孩子模样,正是漫画家的“朋友”。花京院早就这么提议过了,骰子一直握在漫画家手里,他愿意投出去肯定另出有因。

“你找到了缪斯?”

岸边露伴不答,满屋子的素描出卖了他。少年端着二人份的茶走进屋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堆得到处都是的素描纸,上头都画着东方仗助,每一幅都不重样,笑脸,哭脸,苦瓜脸,红透的脸。花京院接过红茶,东方仗助把另一杯递给漫画家,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他的发带,客人看在眼里,明白了一切。没有任何规定要求缪斯一定是女子,即使有,岸边露伴也会主动打破规定。

少年离开会客室,二人没有再谈论有关东方仗助的事情,花京院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切,从他说第一句话开始漫画家的手便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跟着叙事挥动手腕。不过花京院还是隐瞒了两点:自己真正的心情,还有他留下了岸边露伴手稿的事,前者尚情有可原,后者则完全出自荒谬的自私。好在漫画家不拘小节,也没有追问更多的细节,当花京院复述完成之际,他的脚下也堆起了速写的小山,上面全部记录了花京院的经历。岸边露伴大笔一挥,所有画都签上了他的名字,这才满意地放下笔。

“很抱歉,最后还是没能完成这个故事。”

“没关系,一开始我就预料到了。而且我不是很在乎书到底出版不出版,那只是为了怂恿你上路。”这么直白的表述也只有岸边露伴才说得出来。“多亏了你,下次和编辑见面时,我决定跟他提一提冒险题材。”

“随意拿去用。”

“对了。你知道皮格马利翁吗?”话锋一转,岸边露伴手中多出了一幅雕塑画像。花京院点点头,毕竟这还算是个人尽皆知的希腊神话。

“刚才听你描述的时候,你好像爱上了梦里的,那个叫空条承太郎的人。”又勾勒了几笔,雕塑的脸变成了空条承太郎的样子。传说中皮格马利翁把自己的全部的热情和爱恋都给了伽拉泰亚,也就是他雕刻的少女,但岸边露伴不是阿芙洛狄忒,无法赐予雕像生命,唯一能做的只有画下来,赠予花京院。

“谢谢,我会把它带去大学里,挂宿舍天天欣赏。”

“搞不好真的能活过来,到时候我祝你们幸福。”

“就像你和东方仗助一样?”

小镇最年轻的漫画家,盛气凌人的岸边露伴难得脸红了。花京院见好就收,祝他的新作可以大卖,并在几个星期之后准时购入岸边露伴正式出道的那期杂志。还好他下手快,要是再晚一点去书店的话,就能见到人们为了一本杂志反目成仇的景象。大家都喜欢岸边露伴。

花京院带着新买的杂志坐在教室里,趁还没上课看几页。窗外几只白鸟停在半空中,四周的咳嗽、交谈、搭讪、自我介绍,像泼去半空中又被极速冷冻的水,花京院被所处的世界剥离开,透过另一个时间线的薄膜,看到了篝火旁碧绿的右眼,和一道贯穿了整张左脸的伤疤。

“空条承太郎。”

时间恢复流动。海洋学教授走进屋子,向大家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环顾四周,目光刚好与花京院的对上。雕像终于找到了他的皮格马利翁。

 

 

You found me we found love.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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