廃棄されたただの置き場

ご遠慮なく。

【承花】日记

*收录于See You on the Other Side

01/16
EET 5:15 p.m.


承太郎又回到了这片墓园。

参加花京院的葬礼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却仿佛还发生在昨天,规模不大,只有花京院最亲的几个家人和承太郎这个外人。波尔纳雷夫没来,但承太郎给他发过邮件,那时那刻他一定在法国某个位置遥望日本方向缅怀好友吧。贺莉太太握着儿子的手臂,戴了黑纱的那侧,花京院的骨灰下葬时握了一次,土埋上的时候又握了一次,仿佛不这样做就站不住。

花京院的父母则相互扶持,待葬礼结束后,乔瑟夫突然对着这对夫妻鞠了一躬。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站在稍微远离人群的位置,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花京院的母亲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帮一旁的承太郎整理了一下黑色西服一直歪着的领口和领带,对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加油”,随后与丈夫一起离去。

斗转星移,承太郎逐渐见多了生死,唯独好友的葬礼仍历历在目。少年长大了,穿衣风格由黑转白,放慢脚步穿梭在统一色调的灰白墓碑中,轻易地找到了花京院所在的位置。十多年过去,哭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最后只剩下至亲之人,而他的笑脸一如从前。算起来承太郎只认识他50天,整好50天,花京院之前之后的人生他都不是参与者,连观众都不是,所以承太郎认识墓碑上的照片,花京院看上去比他们见面时稍微小点,却也陌生无比。

三十岁以后他很少回想过去的事情,就像关上了一道门,以前的事情都被挡在门外,变得模糊不清。承太郎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才陷入严重失眠,前几周乔鲁诺·乔巴拿的事情才告一段落,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上一段时间,睡意却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家出走,承太郎躺在床上大字摊开,凌晨四点,半个城市的人在梦里,剩下的在找梦路上,他一个人盯着天花板,然而盯再久那里也不会冒出蘑菇或是射穿一个洞。

神经性精神紧张,这个检测结果说服不了空条承太郎。但上了年纪的医生脾气和很多圈年轮的树一样固执,承太郎第三次去拜访他的时候,老者气得吹胡子,就差没把停职处分戳他脸上。实际也没有差,检测结果一出来承太郎的工作就被勒令停掉了,医生要他立刻回家休息,不然就要告到他上司那儿,说妨碍他工作。

身体结实,单身,光这两条就很容易让一个尚且年轻的男子缺乏对健康的管理,三十代还老以为跟二十代时一样连续通宵几天可以再来个鲤鱼打挺。失眠到第三周承太郎还是想不明白,倒头躺在米色沙发上。他喜欢睡沙发,以前在实验室经常工作累了直接往上头一躺,枕着鱼缸里氧气泵的声音休息。鱼是他养的,就一条,通体红色镶着金边,肚子十分白净。

“博士再买一只吧,我看它一个人,怪可怜的。”

来取闲置折叠床的学生这样说道。没错,实验室有床,只不过几年下来一直在角落吃灰,空条用不着,干脆送给自己学生了。听到对方这么说,他瞟了眼鱼缸。

“不了。”他说。“只是条鱼而已。”

说这话时鱼忽然动了一下。它近来很少活动,经常悬浮在水中,远远望去好像一塑雕像。鱼缸被撤走那天它肚皮朝上,鱼食在尸体周围撒了一圈,从此半夜再也没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幸好乔瑟夫的电话打过来了,作为世界上仅剩的几个懂他的人之一,外公的行动显然有点过慢。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去扫个墓吧,也许会有所好转。”他说。

扫墓?去哪里,给谁扫?在尚有些遥远的头几年里,每年的一月份他都会抽时间去趟开罗,但乔瑟夫肯定不是说这个,因为那里没有竖起任何人的墓碑。

多愁善感,是这个词吧。意识到今天的自己有些不对劲,承太郎自嘲着身体才刚到不惑之年,情感却已经往前走了好大一步。这些年他有了些牵挂,没心没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于是承太郎又回到了这里,除了他没人知道这件事,悄悄地来偷偷地走。但最强的替身使者忘了,或者说不熟悉花京院家人的行踪,他远远地看到一对中年夫妻搀扶着对方朝这个方向走来,不动神色地灭了手中的烟,并未想到那会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好友的父母。

“承太郎……君?”中年女性不太确定地打量了下承太郎,试探性地开了口,对方错愕的神情证明了他的身份,同时也昭示着他不太认识眼前阿姨辈的人。“是我,花京院的母亲。我们今天来看看他。”一旁花京院的父亲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承太郎用同样的方式对花京院夫妇问好,从花京院的墓碑前退到旁边去。

在承太郎印象里,花京院母亲看上去和贺莉年纪相仿,现在却好像比自己母亲沧桑,失去爱子多痛想必只有她才清楚。更何况独子走后,花京院的父母没有选择用其他方式延续香火,周围人都在猜测原因,承太郎也曾与母亲讨论过此事,贺莉说她十分能理解。“那样的话第二个孩子会一直活在前一个的阴影里。他们不愿意这样是因为很爱他,就像我爱你一样,承太郎。”

花京院先生拿走枯萎的花束,由太太换上新的、黄白相间的小花,她还给花京院带了点生前爱吃的团子放在墓碑前。承太郎想起了母亲的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陪着好,可唐突离开实在有失礼节,直到花京院夫妇探望结束,他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像个电线杆。

“承太郎君今天也来探望典明吗?”花京院太太将额前变白的红发用小指顺去耳背,在得到他的肯定答复后,那缕头发还是跑了出来。“典明一定很高兴。”

承太郎除了点头还是点头,他向来寡言,在这种时候更加不知道说什么,也许任何话语都是错的。不过他千里迢迢赶来还是让花京院夫妇感到惊喜和意外。花京院过去朋友并不多,其中还走了两个,都在埃及。活着的分散在世界各地,花京院夫妇并不能经常见到他们,即使这是一个由花京院的死亡为纽带连接起来的群体。

没有人愿意一直浸泡在悲伤中,于是承太郎被邀请去花京院家里坐坐,以生者朋友的身份。可就在他进门那一刻,承太郎忽然觉得自己像一颗梅子酒中放了许多年的梅子,无论怎么在水龙头下冲洗也洗不掉身上的酒味儿,简直要让人局促不安得脸红。花京院夫妇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男主人出去买菜了,留女主人陪客唠嗑,尽管承太郎已经委婉拒绝了在他们家吃饭的邀请。

“对了,承太郎君现在住在哪里?”

“车站前的旅馆。”承太郎啜了口茶,咽下自己回答太快的后悔。但花京院太太只是抚着胸口,露出放心的表情。承太郎身经百战,嗅到一丝不正常,问她是不是附近发生了什么事。

“嗯,最近这一代出现了一个擅长入室盗窃的小偷,警察还没抓到人,害得我晚上不敢睡太死,生怕随时摸到家里来呢。我老公也是。”她笑盈盈地回答。“不过住车站那边的话就不用太担心了。”

承太郎颔首。家里的电话不适时宜地响了起来,花京院太太接起来一听,是自家丈夫,他说自己把钱包忘在家里了,想请妻子送过去。电话机漏音有些严重,不远处的承太郎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劲地朝花京院太太点头,表示她去就行,自己呆着没问题。

女主人拎上包匆匆地走了,道歉卡在门缝里,屋里就剩下承太郎一个人。他打量着花京院家客厅,这里的装潢和十多年前他和乔瑟夫来拜访时并没有差太多,充其量多添置了些小物件,稍稍翻新了一下墙面,整体来说不算陌生。

承太郎站起身,一面环顾四周,一面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他还记得自己和乔瑟夫穿过玄关来到客厅,花京院的父亲沉默着,母亲捂脸哭泣。外公像一座山站在那,若不是他撑住,承太郎绝对受不了没过头顶的悲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睹物思情的冲动,双脚不由自主迈去别的地方。承太郎自知这样不太礼貌,因此脚步也放得慢了些,生怕自己长手长脚碰到什么。花京院家客厅朝南是洗手间和厨房,再往里走有一条走廊,中间打开的门可以通向后院,因为小偷的缘故它已经关上并上了锁。继续向前走可以看到窗几明净的书房,旁边有几间卧室,分别是主卧、客房和……

花京院典明的房间,没上锁,一推即开。恰巧玄关开门的声音传了过来,承太郎慌了阵脚,不过他还是瞥到了房间的书桌和上面的笔记本,可能还有床和柜子还有别的什么,但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笔记本,旅途中花京院一直带着它,保持着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承太郎君,承太郎君?”他从短暂的回忆中拔了出来,随手关上门,但来不及回收白金之星。花京院太太已经找到这里了,看到他之后松了一口气,生怕他一言不发地告辞。她看不到紫色巨人。

“抱歉,我想找一下洗手间,就走到这里来了。”承太郎撒了个蹩脚的谎企图蒙混过关,好在花京院太太不在乎,而是埋怨起自家丈夫才离家五分钟的脚程都不愿自己回来拿钱包,说着上了年纪的男人就是任性一类的话,令客人想起自己因为爱好和工作几乎常年不在家的父亲,竟然替他感到窘迫。

后来那顿饭吃成什么样,承太郎反而不太有印象了,只记得花京院的父亲喝了些酒,拍着他肩膀感慨要是儿子还活着,大概也就他这么大。花京院的母亲赶紧制止他,直到送走客人时脸上都挂着歉意。承太郎摆摆手,醉醺醺地回到住所,他喝得最多,本以为自己会在酒精的加持下安稳地睡个好觉,结果一躺在沙发上,喝下去的酒从体内慢慢蒸发,他的意识又渐渐恢复了过来,还是失眠,而且清醒得令人匪夷所思。

既然睡不着,那就打开窗子透气吧。不过他不敢开太久,生怕放蚊虫进来,但,多亏了开窗的动作,他回想起白天在慌乱下,自己似乎让白金之星解除了花京院房间窗上的锁,并开了条缝。再往前,花京院母亲说最近晚上有小偷出没,而且花京院家外墙并不高,翻进去不难。

也就是说,空条承太郎完全给了小偷进屋的机会。

素来冷静的替身使者难得地出了一身冷汗,马上穿好衣服往来时的路走。他离开的时候院子大门就已经锁上了,想要关上那条窗户缝必须得翻进去。巡逻人的手电筒光就在不远处,巡逻犬似乎是嗅到了外人的气息,鼻子贴着地面飞快地挪动。承太郎还穿着旅馆的拖鞋,情急之下掉了一只,但他顾不上那么多,摸黑找到了花京院的房间,察觉到没有人发现这里,松了一口气。几乎就在同时,“抓小偷”的声音此起彼伏,打破了夜晚的寂静。于是空条承太郎第二次因为慌乱做了蠢事——关窗落锁之前,他把花京院的日记顺走了。

一只脚光着,手上还拿着别人的东西,这要是被人抓到了,即使是承太郎也没自信可以解释清楚。他翻出院子,猫着腰躲进最近的树丛中,很不幸地发现这里早有埋伏。四只眼睛两道目光在黑暗中对视着,其中一双闭上了,被承太郎打晕的。一对巡逻人马从外头经过,没有发现树丛中的小型战争。

就这样,他拿到了花京院典明的日记本。承太郎望着那四四方方的小册子,内心竟生出一股失而复得的感情,尽管这并不属于他,但他还依稀记得花京院在灯下写日记的样子。通常是在很晚的时候,承太郎已经躺在床上了,花京院扭开床头灯,被光线镀出一道侧影,写上几行字,然后关灯睡觉。

至于承太郎——他当然对花京院的日记产生过兴趣,17岁的少年最不缺好奇。花京院却从来不正面回答他,要么“秘密”,要么“你猜”,弄得神秘的要死。但这本日记并没有出现在他的遗物中,如今想来可能是乔瑟夫提前转交给他父母了,要么是波尔纳雷夫的想法。反正不会是空条承太郎的主意。

次日清晨阴天,随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刚好给了承太郎哪都不去的理由。他躺在酒店床上凝视着棕色封面的日记本,终于决定一错到底,打开花京院的秘密。承太郎翻了个身,略带罪恶感地轻轻掀开封面,心里说了一万次对不起。

 

 

 

Seeme walking down Fifth Avenue 

Awalking cane here at my side 

Itake it everywhere I walk 

I'm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

Modesty,propriety can lead to notoriety 
You could end up as the only one 
Gentleness, sobriety are rare in this society 

At nighta candle's brighter than the sun 
……

If "manners maketh man" as someone said 

Thenhe's the hero of the day 

Ittakes a man to suffer ignorance and smile 

Be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English man in New York

 

 

日记最开始抄着Sting的歌词,字体俊逸如写字人。承太郎看着歌词,脑海里立刻浮现出English man in New York的旋律,旅途中花京院曾不止一次给他听过这首歌,以及收录了English man in New York的专辑Nothing Like the Sun,两人一边一个耳机共享乔瑟夫的随身听,磁带是花京院在机场买的。随着机器的更新换代,1988年的随身听作为旧机型被淘汰了,没有人知道磁带去了哪里,恐怕乔瑟夫本人也忘了吧。

但承太郎突然很想念那张发售于十多年前十月的磁带,那恐怕是花京院生前最后一张听过的、Sting的专辑,日记上的歌恰好收录在其中。只可惜年代久远,加上地方小,承太郎一时兴起,冒雨跑去附近的音像店,却空手而归。如果换个地方,比如东京,应该买得到。

想要的东西断货,还淋了雨,跑步沾了一身泥巴。承太郎回到旅店洗了个澡,把衣服扔洗衣机里,继续倒在床上翻着花京院的日记。都说日记中充满了不想给别人看到的话,这点在花京院的日记中完全体现不出来,每页的内容都十分简单直白,有时候甚至只记录着时间和天气,再加上一点点想法,诸如“今天受了伤,伤口疼”,“到了香港”,“新同伴加入”,“没想到猩猩也是替身使者”之类的三言两语。倒是让承太郎回忆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嘴角微微勾起。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承太郎意外地发现他也有过乡愁,想过家,这点体现在花京院每隔几页就会提一下夕阳。夕阳随处可见,是全世界的财富,想看一眼并不是难事。当时他们在新德里享受着难得的平安无事,各自出去采购物资,在外兜兜转转了一下午。黄昏来临之际花京院提出想去高处看看,两个年轻人登高望远,城市尽头是一轮橘色的太阳。承太郎觉着无趣,花京院却坚持坐到夜幕降临才肯挪动,跟着他一起回到住的地方。

记录着新德里的页面上写道:“不知道家乡的夕阳是否也一样。”,如此看来,那大概是游子缅怀家乡的心情,一直催促回去回去的承太郎才是不解风情的角色。

时隔多年意识到自己当年的不妥不值得开心,但他对花京院描述的夕阳产生了兴趣,心情如同看到某地的美食攻略便想尝尝一样。谁料到天公不作美,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承太郎打着伞走在港口边,阴沉的天空由灰转黑,再转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根本看不到夕阳的影子。

承太郎对着海边举起相机,快门随便按,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他一直把它揣在身上,却苦于没能有使用的机会,为了不浪费自己不远万里把相机带着,只好瞎拍点什么。镜头晃了晃,一个站在雨里,没打伞的小男孩入了镜。

海边只有他们两个。再年轻一点的时候,承太郎可能会猜测小孩子是不是替身使者,可现在,他关心这孩子是不是走丢了,或是想不开从家里跑来海边——无论出于哪种理由都无法不管不顾。小男孩看着大人靠近,从一个点扩大成线,最后如一座巨塔站在自己面前,得用仰望的才能看清楚对方的脸。

“你和家人走失了?”

承太郎让了半边伞给小男孩,得到了摇头的答案。他问一个问题,小男孩就回答一个,信息量永远不多不少刚刚好。他说自己是当地人,和朋友约好了在这里玩棒球,可是连下了几天雨一个人也没有来,除了在这里等待的他,过了约定时间自己会回家。

“你的家里人应该说过淋雨容易感冒。”港口边咖啡屋是最近的避雨地点,顺理成章地,承太郎把他领到那里,问服务生要来干毛巾。大约以为他们是父子,服务生很贴心地把吹风机一并带来了,小男孩坚持要自己吹,做大人的承太郎尊重他的自尊,借机问起夕阳的事情。

“可壮观了,整个海面都是金色的。”察觉到眼前的高个子是外来游客,小男孩的语气一下子变得自豪起来,仿佛在炫耀刚刚抽到的超稀有扭蛋。

“你没吹牛吧?

小少年皱起眉头,反驳:“你看到就明白了,下次天晴的时候我们在这里见面,一定要来,约好了。”说罢伸出小拇指,要与承太郎拉钩。一个懂得欣赏风景、守约如命的小少年在一般人眼里恐怕会被评价成古怪吧,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多半在父母怀里撒娇,或者偷偷在被窝里打任天堂游戏,要么就在书店沉迷漫画。但承太郎不是一般人,因此觉得他挺有趣,答应赴约,把酒店前台的号码抄下来给了小男孩。称有事可以直接打电话。

“对了,车站旁的团子店如果开了可以买两串,芝麻味的很好吃。”承太郎根本不知道车站附近还有这种店,小男孩解释那店每逢下雨天不开门。

“行,开了就买。”

小男孩伸出手比划V字。“两串。”他强调。

“好。”

天气终于放晴那天,承太郎一早就被电话吵醒了,而且是在失眠大半夜黎明时分好不容易入眠的状态下。夏天太阳起得早,四舍五入他根本没睡多久,早知道应该叮嘱前台不转拨太早的来电。

“别忘了约定!今天晴天!”

“你那些打棒球的朋友呢?”

“哦,他们说不来了,上次玩我的。”

要是也爽约,自己岂不是跟毛孩一样了。但承太郎更多想到的是小男孩在海边时的背影,非常的孤独,虽然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悲伤情绪,甚至称得上平静。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也许底下正暗流涌动。

于是他们约了个详细的时间。承太郎特意提早出了门,来到车站,团子店是找到了,只是门依旧关着,牌子上只说暂时休业,再开业时间不定。空着手过去总归不好,承太郎在便利店买了两支波子汽水,一大一小坐在海边的大岩石上喝。

“那个什么,店没开。”

“这个就挺好的。”小男孩摇晃汽水瓶中的珠子。他没有多少零花钱,并不能经常喝波子汽水。

约好的时间离日落还差上好大一截,不知道能做什么,承太郎陪他玩起了棒球,虽然是自己坐在岩石上投球,再由小男孩回击。然后捡起来,再投出去,如此循环往复。不多时,那颗可怜的棒球上沾满了沙,顺带抹得两人手上、脸上都是。

大人和小孩不一样,容易对机械性事物厌倦,加之休息不足,承太郎累了,让白金之星代替自己陪他玩棒球。在没有替身的普通人眼里,棒球不借助任何外力漂浮在半空中跟闹鬼没什么两样。小孩子对奇怪的事情接受度很高,不但没受到惊吓,还玩得很开心,承太郎解放双手,用帽子遮脸,一个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岩石上睡着了,还做了梦。

他梦到自己坐在坠机后的救生艇上,海面越摇越厉害,船上的人硬是被摇醒了。承太郎睁开眼,小男孩怕他不醒似的拍了拍大人的脸。

“别拍,醒了,疼。”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后面的景色都被挡住了。确认他真的醒了,小男孩双手背起,笑得像即将朝黑压压的观众铺开披风的魔术师,身体退去一旁,拉开舞台的幕布。太阳褪去午时外衣,露出温和的橙红色身体,光芒洒在长得没有尽头的海岸线上,如同上帝打翻了盛满钻石的盘子,一颗一颗蹦去眼珠子里。

花京院的日记过于轻描淡写,使得承太郎从未想象过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震撼驱使他打开相机按下快门,男孩瘦小的身子奔驰在海边,像一只自由的鸟。

“我说得没错吧!是不是很好看?”

承太郎点头,输得心服口服。他问孩子,若以后长大离开家乡,会不会思念眼前这轮落日。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生来说显然有些太过遥远,但小男孩没有丝毫的犹豫。

“会!”

“这样,挺好。”再多看几眼吧,指不定哪天就是从这里离开,再也回不来了。后面的话太像诅咒,他咽下去了,却被小男孩当成了意犹未尽的欲言又止。

“啊,我们学校马上就是参观日了,不是学生也可以进去随便逛,你要来吗?”

“说不准。”

夕阳和参观日中间存在什么联系,是怎么跳过去的,承太郎反正是不知道,也没答应。他已经买好了后天的票打算离开这里,要做的事都做了,虽然失眠还没治好,不过他也没指望扫一次墓能起到什么作用,还不如回去找医生开药。

夜里失眠退潮,难得一觉睡到黎明。冥冥中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承太郎半边身子支起来,外套从身上滑落,只看到了电视上的深夜广告,原来他开着电视机睡着了。为了治失眠,承太郎甚至没购买酒店的深夜频道,怕自己看到天亮,最近几天外出后回来累得直接睡在沙发上,想来也是某个有些早熟的家伙的功劳。即使他很少和孩子辈的人接触,也不由得想感谢一下这个爱打棒球的小子。

最终,承太郎改签了票,答应小男孩的邀约。可转念一想,离开这里后他几乎不可能会与那孩子见面,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在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也许他该问问自己来给花京院扫墓有什么意义,在这里的每一天都算过得充实有趣,几乎腾不出时间缅怀好友,并不符合最初来拜访的目的。悲伤和眼泪似乎早在参加葬礼时挥霍干净了,还顺带透支了下辈子的份额,承太郎倒回沙发上,还是挤不出一点感情。

 

 

参观日挑得不太是时候。受邀对象走进学校,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周围人纷纷都在猜测承太郎是谁的家属,而他的“儿子”却还在上课,放学后还有每周一次的值日工作,承太郎只好自己先逛着。

学校接待处的中年女教师热情主动地为他带路,放在以往承太郎会避嫌,如今他也习惯了,更何况,她们并无恶意,也许是无意识的。他能做的只有压下内心有恃无恐的失礼,尽最大善意回敬他人投来的好意。女教师介绍起学校情况,并说明年打算扩招。承太郎在一旁安静地听,跟着她一起走。

“请问您是在读学生的家长还是准备让孩子来这里就读?您看上去有些面生。”说了半天女教师才想起来拉拉业务,让他考虑一下孩子入学事宜。承太郎立刻明白了什么,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有孩子的话,我的确会考虑让他在这里读书。”只可惜他不仅膝下无子,更没有结发之妻,空条承太郎只是一个路过这里的普通单身游客。

“啊,实在抱歉。我还以为像您这样玉树临风的男性都……不,没什么。”无妻无子跑来学校参观,自然触动了教师某方面的职业本能,承太郎自觉该跟她解释一下,但其中的缘由很难说清楚,便将情况折中,编了个自己受朋友委托来当地办事,恰巧知道这间学校有参观日的活动,顺路进来参观一下之类的理由。真假掺半,还算能够让人信服。

女教师没有再追问,两个人来到美术室门口,她转而聊起这间学校的美术特长。里头寥寥几个学生正对着画架抓耳挠腮,看到空条承太郎,他们不约而同地撤掉了原来的画纸,换上新的,开始描摹一米九五混血儿的模样。他本人毫不自知,欣赏着学校历届美术比赛冠军的作品,那些画没有摆在专门的橱窗里,而是裱起来在沿着墙与天花板的交界处贴了一圈,以他的身高抬起脖子能刚好看到。

承太郎慢慢踱着,从最近的年份一路往回看下去,一幅幅仔细地看。几个美术生巴不得他走慢点,最好停下来站在那里,结果他真的停住了脚步,仰着脖子站在第二还是第三届冠军的作品前。画是普通的画,上头描绘着夕阳,颜料因为时间久远的关系已经氧化了,太阳看起来十分阴沉。裱框下钉着一枚小小的铭牌,上面是作者的名字和获奖时间。

“花京院典明,1980年9月27日”

或许承太郎早该料到会有这种结果,花京院的家乡地方不大,学校也没多少,每间都去走一趟,总会碰到他的母校。刻意之举又哪比得上无心插柳,枝丫快速地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扎在了原地。承太郎实在站得有些久,心脏擂鼓,脖子也酸了,女教师不可能注意不到外乡人的异常。

“空条先生……空条先生?”

承太郎低下头,肌肉一阵刺痛,几乎刺开了他的泪腺。他拼命地眨眨眼睛,问他们接下去往哪儿走。

“您的眼睛红了。”

“最近休息不足。”男人用食指和中指捏着鼻梁,依旧缓解不了眼睛干涩。

“或许这样问有些奇怪……莫非您认识他,认识花京院君?您给我这样的感觉。”她抬头看着那副画,摘下眼镜,眼神深邃了几分。承太郎点头,心脏跳得更厉害了。

“如果花京院君还活着的话,可能也已经您这个岁数了吧……”几乎和花京院父亲一模一样的话。承太郎别过头去,表情藏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身高优势。

“他走那会儿,大概十多年前的事吧,也是我来这里教书的第七个春天。他是我第一次当班主任的时的学生。这孩子一开始还算活泼,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渐渐就沉闷下来了,鲜少和周围同学打交道。当时我还年轻,徒有一腔热血,总觉得自己可以帮他。也是在走了很多弯路,碰了壁之后才知道这是他的自我选择,并非天生如此。我陆陆续续找他谈过几次话,但收效甚微。虽然教师资格证涉及心理学,跟他对话的过程中我才发现仅仅靠着一点理论知识很难打开学生的心,只好放下他不管了。”

“偶然有一次我在这里碰到了花京院君,继而发现他喜欢画画,经常一个人在美术室中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那时候美术馆还是一个宽敞的画室,中央有一扇大窗户,每年春天会飘很多花瓣进来,他就在一地樱花里站着画画……恰巧学校即将举办美术比赛,我便鼓励花京院君参加,陪他走了一些地方,最终主题决定画他喜欢的夕阳。或许这样说很奇怪,花京院君毕业后,我再也没有碰到那样成熟的孩子,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象他去了新环境有没有交到朋友,打开自己的心……直到听闻他在异乡去世,我只身一人来到美术室,诚如你所见,这里已经变样了,不但挂满了画,窗户也小了不少,仅仅只能透过那看到外面的样子。我想这世界就这么大一点,走几步生命就到头了。大家都在说那么自闭的孩子,可能是自杀,我不信,去他家拜访,花京院君的父母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只是跟我否认了坊间传言,说任何人都不会理解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赴死的……”

承太郎第一次听到除了战友和家人以外,第三人称视角描绘的花京院典明。美术室外一群足球队的学生欢快地跑过去,他仿佛看到游离在人群外、还是小学生的花京院独自走着,小小的法皇之绿在一旁陪着他,帮忙分担画框的重量。但走廊上什么也没有,微风吹过,樱花早就凋谢了,只有几片树叶飘落。

“……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是为了给他扫墓。”承太郎说,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离开人世时的确怀抱着巨大的理想和勇气——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方便细讲,唯有这一点,还请您给予信任,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

“那么我下次也去看看花京院君,为他带上一束最新鲜的矢车菊。”花京院曾经的恩师破涕为笑,眨了眨泛红的眼睛,说都是自己的原因把参观日搞砸了。他们继续穿梭在校园里,走向花京院以前呆过的班级、活动室、图书馆、操场。学校每隔十年会稍稍翻新一些,这里和花京院读书时比起来肯定已经变了不少。

告别女教师,承太郎独自一人散步,时间慢慢褪去颜色,回到1980年还有更早的时候。花京院上课走神,在座位上发呆;在春天满是沙的操场跑步,然后去旁边的水池洗掉脸和手臂上的灰尘。教学楼大门前摆放着一排排柜子,其中有一个曾属于花京院,门上贴着他的名字,里头放着鞋子、棒球手套、画具,或者,女孩子送的情书。这些场景如此鲜明地烙在眼前,尽管花京院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小学生活,时隔多年,承太郎站在已故友人曾经就读的学校,却依旧能看到他的背影和生活轨迹。视觉模糊了回忆,他的生命一下子多出几个十年,花京院就在他身边,从未离去。

承太郎过于入迷,以至于差点忘了他还有约在身。小男孩姗姗来迟,总算是放学了,不过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车站前的团子店重新开业了。为了弥补上次没吃到的遗憾,承太郎与他一同前往。附近的居民听闻此事,都赶了过来,店里店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个年轻人忙前忙后招呼里三层外三层的客人。

小男孩很是讶异,因为之前的店主是个胡子花白的老爷爷,现在却换了人。承太郎看着他们一身素白的打扮马上明白了事情缘由,赶在孩子因好奇心开口之前付款,然后将他拉去一边。小孩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咬了口团子天真地说,还是老爷爷做的比较好吃。

“可能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

“我想,他大概离开了人世。”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那是丧服,说明家中有人逝世。”

“那……你也穿白色衣服,是在服丧吗?”

一句话呛得承太郎无语凝噎,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有道理,只好用食指戳他额头。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这团子不吃给我吃。”

一听要抢团子,小男孩三个并两个地吃,差点吞不下去,噎得直翻白眼。吃完团子,他舔着竹签,还是念念不忘老爷爷的手艺。

太阳西斜,小学生该回家了。孩子从屁股兜里掏出手工课上制作的树叶书签递给大人,是告别的礼物,也是对承太郎照顾自己的感谢。

“时间有点短,来不及做得更好看,下次弄个更好的给你……希望我们还可以一起玩。”

孩子的背影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街角。承太郎目送他离去,默默祈祷着别那么快长大,别那么快懂得死亡。夏天有它的长度,波子汽水总会喝完,棒球棍也会有放在柜子里不再拿出来的那天。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今天还能见到的人有可能是最后一眼,还有家乡,团子店,所有一切你曾经认为再熟悉不过的事物。

不过小家伙,我衷心祝你过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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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night a candle's brighter than the sun 
……

If "manners maketh man" as someone said 

Thenhe's the hero of the day 

Ittakes a man to suffer ignorance and smile 

Be yourselfno matter what they say

 

晚间拉面店播放着English man in New York,承太郎觉得耳熟,趁着结账的空隙问店主背景音乐是不是Sting的某首歌。

“是的,先生耳朵真好!这可是十多年前的磁带呢,只有下雨天我才会拿出来在店里放。”

“有一个朋友喜欢,给我听过。”

店主立刻夸赞起承太郎朋友的品味,还说有些客人曾投诉过,只因为拉面店不放和风曲子这种无聊的理由。承太郎付过款,出门冒雨走了几步,然后折返了回来,直奔收银台,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也许这个请求会让您觉得匪夷所思,但因为一些个人理由我想购下您的收藏品……愿意支付现市场价的十倍价格,之后也会想办法从中古店补一份年份相当的邮寄过来。”

为了消除店主的顾虑,承太郎进一步解释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了给朋友扫墓,但由于时间匆忙,来时两手空空,没能给他捎点生前喜欢的东西作见面礼,若是直接离去了,恐怕会心生遗憾。

“客人说的去世好友莫非是喜欢Sting的那位?”

“正是。”否则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提这么为难人的要求。

“姓花京院,叫典明?”

承太郎压根儿没料到这里也有花京院的熟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从小常来这里吃拉面,音乐品味难得跟我合拍,我就记住他了。不过他读高中后我没再见过他。”再后来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结局。花京院年纪轻轻客死他乡一度是食客们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人提到他,花京院典明也就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深处。

店主暂停了音乐,将磁带拿出来,放在盒子里,送给客人,不收钱。“送给我们共同的朋友。希望您可以替代我慰问他的灵魂。”

承太郎道过谢,将磁带放在大衣内侧,免得它遭受淋雨之灾。第二次走出店门。他没有随身听,却从前台那里借来一台盒式录音机,将刚到手的磁带放进去,随后坐在窗台上阅读花京院日记最后一点剩下的部分。日记本身没多少内容,一本笔记本大半本都是空白。途中花京院眼睛受了伤,无法写字,想必即使是法皇也帮不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接下去几页没有了之前日记的格式,是一点手绘,简单的线条勾勒着十七岁的承太郎。画面中他离作图者很近,承太郎想起来,有一次他也是像这样坐窗台上,花京院在床上写着什么,沙沙沙地,表情似笑非笑,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承太郎问他笑什么,花京院把手中的笔记本放进衣兜,没答。

“承太郎的脸很适合拿来速写。”

“今天光线不错,就是人一直在乱动。”

承太郎翻到最后还有内容的一页,上面画着五个人加一只斗牛犬。

“合照只有一张,被承太郎拿走了。没拿到有点遗憾,多希望能有一点记录旅途的宝贵礼物,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纪念一下。”

你想要照片的话开口就好了,我会让给你。如果花京院还在这里,承太郎一定会埋怨,你怎么不早说。十年前的事像刚发生一样在眼前放映,现在他终于知道好友当时笑的原因了,却再也没办法把照片递给花京院,回忆中带伤的眼皮在室内灯光下更加深沉,花京院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胸口处。

顺着他的目光,承太郎缓缓从左胸的内口袋中抽出花京院一直想要的、五个人的合照,夹在笔记本中。然后从日记上撕下绘有自己的大头画像的那一页。

这就送给你。作为交换,这张画让给我吧。

这一回,花京院收到了承诺,轻轻地阖上双眼。疤痕形成完全体,在关了灯的房间中熠熠生辉。

 

 

结果直到回程那天,承太郎仅仅只去了一次花京院的墓碑前。他似乎一直在跟别人说扫墓的事,却奔波忙碌于意料之外的行动,好在失眠已经痊愈,他的心中已无任何遗憾。

临别之际,他最后一次来到花京院宅邸,向好友的父母道别。花京院太太拥抱了他并告诉了一个好消息:之前入室盗窃的小偷在他来拜访过的第二天被发现在院子外面的树丛中,似乎被人打晕了。还好当时家中门窗紧闭,没有造成任何财产损失。最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

承太郎拉低帽檐,提上行李箱走去码头。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互道过祝福,除了身体健康,还是身体健康。

送走儿子的好友,花京院太太突然特别想和爱子说说话,于是来到花京院的房间,意外发现窗户开着,原本只放着笔记本的空旷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些别的:手作树叶书签,Sting于1987年发行的专辑Nothing Like the Sun,还有若干照片:海边夕阳、美术室小窗望出去的樱花树、花京院小学时拿了冠军的画作、校园一隅、重新开业的团子店……这些都是最近才洗出来的照片,而放在最后的跟它们不同,是一张老照片,已经有一定年头,看上去有些褪色了。照片上的花京院典明和朋友兼战友们站在一起,笑得十分开心。

 


Fin.


敬1988年还未过去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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